「你怎麼能叫貝太太請客?你應當先付帳,把錢放在櫃檯,知道嗎?」什麼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麼我來接你。」
「我來接你是真,你又沒車子。」我忍不住搶白他。
「是。我七點半在家等你。」
「就是這樣。」我掛了電話。
我很煩惱,想推的約會推不掉,又不想去,只覺得累,我胡亂找件白裙子來罩上,化點妝,便開車出去,本來應當去洗個頭,但是為張佑森與他的同事?我廢事麻煩。女為悅己者容。他又不悅我。況且我們之間已無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過去接他。
接了張佑森,我一聲不響把車駛到天香樓。找到地方停車,與他迸館子,主人家還沒到。
張佑森把兩百塊現鈔放在櫃檯。我沒好氣的說:「不夠的。」
「要多少?」他驚惶的問。
「你帶了多少?」我反問。
「兩百。」
我歎口氣,「這是五百大無,借給你。」
他茫然:「要這麼多?」
我在人家訂好的檯子上坐下喝茶,沒好氣。這個鄉下人,簡直不能帶他到任何地方。我只覺一肚子的氣,張佑森的年紀簡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頭喝著茶,十分悶氣,沒精打采地,嗑著南瓜子,張佑森沮喪,他問:「展翹,你不高興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抬起頭,「也沒什麼,你別多心,主人家馬上要來了。」跟他出去,就像與兒子出去,事事要我關照。
這還是好的了,只要不是白癡兒子,總有長大學乖的一大。張佑森到底讀過數年書。
我看看表,八點正,那貝太太先生也應該到了。約會準時一向是藝術,可惜漸漸懂這行藝術的人越來越少,姓寶姓貝都不管用。
正在無聊,眼前一亮,一個「中年少婦」盛裝出現,身上一套彩色繽紛的「米爽米」針織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寶氣,向張佑森展開一個笑容。這便是貝太太了。
我不記得曾經見過這位女士。她親親熱熱的稱呼我們:「嗨森,嗨翹!」熟絡得不得了。
我低聲向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後虛偽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個學生。
我一直沒看到貝先生,因為貝太太身體壯,衣飾又誇張,把她丈夫整個遮住,直到貝先生在她身邊探出頭來,伸出一隻手問:「是張先生與林小姐吧?我是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來。
貝先生是個頂斯文的男人,衣著打扮都恰到好處,不似他太太,一抬手一舉足都要光芒萬丈,先聲奪人。
她不是難看的女人,很時髦,很漂亮,過時的不是她的衣著,而是她的作風與體重。張佑森到今天這樣。這個女人上司要負一半責任,被她意氣風發的指使慣了,自然變得低聲下氣。
我側頭看貝先生。他彷彿知道我在想什麼,含蓄地微笑,我的臉一紅。貝先生對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貫的不答腔,自顧自的叫菜,招呼我與佑森,很少說話——我們其實並沒有大多的機會出聲說話,貝太太甚多偉論,她正在設法告訴我們,她那個政府單位如果沒有她,會整個垮掉。張佑森無可奈何的聽著她,而我卻有點眼睏。
終於貝先生把一匙蝦仁夾在貝太太的碗中,說道:「親愛的,嘴巴有時候也要用來吃東西的。」我忽然大笑起來,我只是覺得由衷的愉快,有人把我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第三章
一笑不可收拾,貝太太呆在那裡,不知所措。她大概從沒遇見過比她更放肆的人,張佑森用手推一推我,暗示我不要失儀,我朝他瞪一眼。
他如果覺得我失態,那麼就別找我,去找香港小姐,他媽的又有智慧又有美貌我又不用看什麼人眼睛鼻子,也不會嫁一個必需看人家眼睛鼻子的男人。
待我笑過之後,貝太太的話少了一半,而且開始對身邊的人勉強地表示興趣。她問我:「翹,你在什麼地方工作?」
「教書。」
「乏味嗎?」她問。
「十分乏味。」我說,這是她想得到的答案,我滿足她。「最好是做建築師的太太,」我裝作很認真,「我最喜歡嫁建築師為妻,最好是像你,貝太太,我最終的目的是學你的榜樣。」
這次連張佑森都聽出我語氣中的諷刺,他變了色。
貝太太倒是不介意,無論是真的奉承與假的奉承,她都照單全收。
她看看佑森笑道:「森,你最好馬上去讀建築。」
我轉頭對佑森說:「加州理工的建築系不錯。」
佑森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我正得意,一抬頭看到貝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他微微搖頭,牽牽嘴角,表示指責我刻薄,我的臉頓時又紅起來。
其實我並不討厭貝太太,其實我也並不討厭佑森。我只是妒忌貝太太比我幸運,佑森又比我安於現狀,這兩件事我都無法做到,心中一煩,索性跟他們搗亂。
到結帳的時候,結果還是貝先生付掉了,貝先生跟老闆熟得不能再熟,我那五百大元安全的被退回來。一直到回家,張佑森都在我耳邊嘀咕:「展翹,你怎麼了?明知貝太太是我的上司——」我對他大喝一聲。「你閉上尊嘴好不好?」
他很生氣。
「你氣什麼?」我惡聲惡氣的問,「你還有什麼不滿意?你付出過什麼?你又想得到什麼?你如果不開心。以後別見我!」
張佑森隔了很久才說道:「話何必說得那麼重。」
「我告訴你,以後你別理我的事,我又不是你什麼人。即非老婆又非女友,面子是互相給的,記住!」
我停好車,自己抓著鎖匙上樓,他一個人站在樓下
到家我把手袋一摔,摔到老遠,意猶未足,再趕上去狠狠加上一腳,裡面的雜物抖得一地都是,又心疼起來,那手袋值八百多,踢壞了還不是自己掏腰包再買,左右是自己倒霉。
我把雜物一件件撿起來,拾到貝先生的名片,「貝文祺」。我拿著名片坐下來。貝文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