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你聽我說。」
「你放心,我有兩個經理可以在此為我辦事,我們回來再說。」
「何先生,何先生──」
我看看話筒,放下。
我向母親聳聳肩。
母親說:「其實他是個不錯的男人──」
「他比我大三十歲,又有妻兒,你怎麼?想我加入大家庭的鬥爭?我受不了。」
「我佩服你的勇氣,我始終沒跟他說明,當年並不是因外公反對,我才不跟他來往,我不忍,女人對於愛她們的男人,總是心軟。O」
「何錦申仍然愛你?」
「不,他愛的是那段回憶。」
「就是,他不愛你,也不愛我,真相大白。」我揮揮手,戲劇化的說:「他又在浪費時間,把這些心思拿去賺錢,他的財產,又多好幾億。」
「這也是我所不能明白的!他年紀也不少了,應當享受人生,還忙著賺錢幹什麼?」
「媽媽,我們不能說這種不公平的話,每個人的人生觀是他個人的遭遇形成的,何錦申這一生的快樂都來自萬能的金錢,他自然鍥而不捨,他沒有我們幸福,我們不但夠花,而且得到許多錢買不到的東西。」
「你好不振振有辭,」母親笑說:「何錦申要是知道有人同情他的不足,會有什麼感想?」
「他根本是一個很貧乏的人,除了錢,什麼都沒有,」我加幾句,「他的愛情都是買回來的,所以他念念不忘三十年前的一個月夜,有一個剪前劉海,穿寬身旗袍的女郎,脖子上帶痱子粉漬,溫和地拒絕他的感情,拒絕也還是好的,至少是真心,現在誰還會真心對他?」
母親笑出聲來,「聽你這麼形容,簡直可憐死了。」
最可憐的人回到香港,叫司機來接我,我覺得他這人有理說不清,於是先跑去燙一個卷髮,穿條大圓裙,七綵球衣,配成一套,才去見他。
他見了我發呆。
我大力嚼著口香糖,瞪著地。
他傷心了。
「我們是老友,」我大力拍他的肩膀,「將來我少錢用,譬如說,一億或是三億之類,我會找你幫忙。」
他看看我說:「你是故意打扮成這樣的,你誤會我把你當你母親,所以表示你與她不是一個人。」
「不是這樣,」我靜下來,「何先生,不管你把我當誰,我的心屬於別人,我早已有男朋友。」
他呆了很久,像是一時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後來他低下頭,看著龐大的桃花木桌面。
他輕輕的問:「他是幹什麼的?」
「什麼都不做,他是學生。」
「你愛他?」
「是的。」我說。
「你會快樂?」
「是。」
「他會了很多錢?」
「大概沒有可能,」我惋惜的說:「他沒有那種本事,他只是一個讀書人,但是,」我轉而眉飛色舞,「外公還有四張齊白石的掛屏,靠那個就能吃上三五載,」我洩氣,「我是個敗家的三世祖,只想把祖上揮下來的東西賣掉來吃。」
何錦申苦笑,他捧著頭,「你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女子,那個男孩子是幸福的人。」
「謝謝你。」我由衷地說。
「你不喜歡七克拉的方鑽、銀狐大衣、白色的平房?」
「喜歡,」我說:「但是我丈夫買不起,莫奈何。」
「我明白了,」他低聲說:「當我年青的時候,我也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但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我說:「何先生,一個人得到一點,總會失去一點,振作起來。」
我把他送的表與項鏈還給他。
「你收下好不好?小小禮物,算是見面禮又如何?」
我不忍,「你以後可別再做這種事。」
「是,小姐,遵命。」他苦笑。
「你是個可愛的男人。」我說:「真的,我非常敬重你。」
「你母親也這麼說,」他悵惘的說:「她也嫁了別人。」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我說:「那是你的幻像,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其實不是那回事。」
他點點頭。
「我走了。」我說。
他起身送我。
我不住地替他惋惜。我無法幫他追回以前的夢,過去是過去,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
多麼不幸。
苦戀
門鈴在早上九點半一響,我就知道只有兩個可能性,如果不是收報費的,便是母親又使了「說客」來。母親這人非常令大家尷尬,哭哭啼啼,滿懷悲憤的去求親告友,求他們把女兒從「魔鬼」手中搶救出來。「魔鬼」一詞對她來說,用意甚為廣泛,她是基督徒,因此所有不迎合她意旨的一切,都被指與魔鬼有關。她是一個非常令人倒胃口的老太太,除了愛錢愛管閒事,還愛主持正義。
我與沈星若來往的事不知是那個好事之徒告訴她的,她忽然找到個機會表揚她的母愛,死抓住不放,發揚光大。
我自床上爬起來,呻吟,掙扎著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小姑姑。
「小姑姑!」我馬上睜大眼睛,「你怎麼會出現的?」我讓她進屋。
她打著呵欠。「唉,你那母親,」她說:「上帝魔鬼耶穌的纏了我一個晚上,我打量也無法不答應她的請求,因此乖乖的來了。」
「她要你勸我離開沈星若是不是?」我問。
「沈星若?這魔鬼的名字頂好聽。」她說。
「他是一個不錯的男人。」我說:「什麼魔鬼。」
「那為什麼不娶你?」小姑姑問。
「誰說他不肯娶我?我自己不要嫁他。」我說。
「別在那裡酸葡萄了,小姐。」
「誰酸葡萄?是真的。他有父母有妻子又有兩個孩子。你想想那邊的開銷要多少。你又想想我這裡的開銷為數若干,你以為他是什麼,他是船王?我嫁了他還不是更吃苦,我幹嗎老壽星找砒霜吃?」
小姑姑詫異,「怎麼,你做他一輩子的情婦?」
「一輩子?」我冷笑,「誰說一輩子,什麼叫做一輩子?」
「誰說我愛他?」我拍著桌子,「你中了老太婆的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