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個人來的。
跟我一樣。
但是我不同,我並不認識新郎新娘。
禮成後一對新人轉身愉快地經過甬道,我順手抓起一把彩絲,往他們身上撒去。祝他們快樂。
那女郎並沒有動作,她只是看著新郎新娘與親戚們笑著離去,她駐足不動。人群一下子散清,只剩我與她兩個人。
她顯然注意息到我了,解嘲的動動嘴角。
我喜歡她的樣子。於是我向她笑笑。我幾乎肯定她是新郎的舊歡。(惆倀舊歡如夢)
新娘是很普通的一個女孩子,並不如她美,但是婚姻這回事全憑緣份,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測,他娶她,或是她嫁他,不過是因為擺不脫的緣份,不是因為她比誰都好。
這個白衣女郎低下頭,預備走了。
我走上前,跟她閒閒的搭訕說:「觀禮?」真是廢話。
她點點頭,轉身走。
「小姐──」
她轉過頭來。
「你的手袋。」我把一隻白手袋通過去。
她說:「天!我就快把我的頭都掉了。」她解嘲地笑。她笑起來很特別,嘴角先往下彎一彎,然後才真正的展開笑容,一雙靈活的眼睛是慧黠的。
「你認識女方?」我故意問。
「不。」
「男方?」
「不。」
我十分詫異,「雙方都不識,那你怎麼來參加婚禮的?」
「我喜歡婚禮,所以走進來看。」她簡單的說。
呵?還有第二個這樣的人!
「你呢?」她問:「看樣子,你彷失落了全世界似的,你是沂娘的前度劉郎?」
我笑出來。「不不不,我說出來你並不會相信,我也不認識他們,我是為了觀禮而觀禮,跟你一樣。」
「真的?」她仰起瞼笑,她有一個非常精緻的下巴。
「來,我們去吃杯茶。」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綠霞。」她說。
「綠霞。」我說:「很好聽的名字。我叫宋家豪。」
「你不是香港人,是不是?」她問。
「不是。為什麼?我的粵語說得不靈光?」我問。
「我有種感覺你不是。」她又笑笑。
「我父親移民瑞士多年,我在那邊出生長大,現在度假──第一次來香港。」我說。
「告訴我,你為什麼喜歡看婚禮?」她問。
我沉默一會兒。「你真的想知道?說了出來,你答應不笑我?」
「我都答應。」她說。
「我覺得婚禮有種淒艷,你覺不覺得?根本是樂極生悲的前奏,所以我愛上婚禮。」
「你真的那麼想?」她詫異,「你是幹哪一行的?」
「我仍是學生,我念天文物理。」
「呵,」她笑,「宇宙黑洞。」
我也笑,「你呢?你為什麼喜歡婚禮?」
「你也得答應不取笑我。」她說。
「自然。」我說:「你講。」
「我不明白為什麼芸芸眾生當中,他會遇到她,她又遇見了他。所以每次都想來瞧個分明,仍然是不懂,」她說,「我又想,將來我嫁的是什麼人,由不得我選擇,抑或身不由主地,結就結了。我很苦怕。」
她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有思想且長得這麼美。
「我們去喝杯茶吧。」我笑,「肯不肯去?」
「當然。」
我們選了一個很漂亮的咖啡店,她把帽子脫掉,頭髮整齊的梳著個小髻,長長鬢腳,臉是心型的,老實說.我從沒見過更完美的瞼。很多茶客的目光向她投來,她態度自若,長得漂亮,自小被人看慣了,故此沒有一點不習慣。
她喝礦泉水。
我說:「你應該吃香蕉船。」
「我是否太瘦?」她擔心。
「唔」我瞇起眼睛看看她,裝個手勢,「我喜歡瘦女孩子。」
「謝謝。」她皺皺鼻子。
我認識了她,簡直不想回家。可是飛機偏偏明天一早要開。我看看手錶,還有廿小時。
我說:「今天你是我的,OK?」
她一怔,看牢我。
「我的意思是,今天你的時間是我的,直到午夜,別推搪我,別說有約,好不好?」我誠懇的說:「我明天要乘飛機回蘇黎世。」
「明天?」她失望,「明天就回去?」
我興奮,「你也有不捨得的感覺?」
「當然有,我從來沒有碰見過喜歡看婚禮的同志。」她笑。
「但是我可以再回香港,你可以到蘇黎世來。」我說:「我們自然不止做一日朋友。」
「蘇黎世?」她說:「我不喜歡外國。」
「你去過嗎?」我問。
「我去過美國,在洛杉磯住過三個月。一點也不習慣。」
「可是美國太大,歐洲很美很有氣質。」我解釋,「你會喜歡。」
「我去過歐洲,我是喜歡,但是長遠在那邊住───」她笑笑,「我不知道,我的工作在香港。」
「工作,你的工作是什麼?」我問:「我以為你還在讀書。」
她怪異的看著我,「我……與家人做生意。」
「你不像生意人。」我說著故意將她左看右看,惹她笑。
「你們讀書人,一直在學校裡留到三十歲,然後才想其他的,真是幸福。」她羨慕。
「我?」我聳聳肩,「我幸福?」我忽然想起來,「是的,我是幸福,今天認識了你。」
坐在我們隔壁的女茶客竊竊私語,上下打量綠霞。
她說:「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吧。」
「她們為什麼這樣的看你?」我問:「你的衣服沒有什麼不妥呀。」
綠霞笑笑,我們付賬離開咖啡店。
「綠霞,你姓什麼?」
「姓林。」她說。
「好的,林小姐,現在我們上哪兒去?」我問。
「你會不會到我家來?」她問:「我家住石澳,有沙灘,還不錯。」
她的口氣像是一輩子沒人上過她的家,像她寂寞得不得了,她的渴望形於色。
「好,我們現在就去。」我拉起她。
「我有車子,」她愉快地說:「你來開。」
「你開,我根本不認得路。」我說。
她開輛雪白的開蓬摩根跑車。她顯然很富有。她的家也華麗,背山面海的別墅。
「你一個人住?」我問。
「爸媽旅行去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