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皮膚是蜜合色的,經過陽光耐心與溫柔的洗禮,面孔上尚沒有皺褶,身上卻有點鬆弛,三圍很好,樣樣都適中合位置,最重要的是她的氣質。
她住的屋子在天台,斜斜的玻璃屋頂帶進柔和的光線,約一千尺的地方沒有分開客廳睡房,有一張書桌一張繪圖桌,很多綠色的植物浸在水晶瓶子中。
我問:「這些瓶子是在艾蓮寇秀買的?」
她詫異,但點點頭。
她穿著白色的衣服,屋子也是白色,整個人就像一幅圖畫。
確是。惠新說得對,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女孩子會送上門來。
「請坐。」她大方的說。
「謝謝。」我說。
陽光雪白的照在她身上,反射在我眼睛裡,我見到她,我明白了,不需要再說什麼,目的已經達到,我可以走了。我站起來告辭。
她卻開口說:「你跟一般公務員的太太不同。」
「一般公務員的太太是怎麼樣的?」我坐下來。
她揚起一道眉:「胖、囂張、鼻孔朝天,穿廉價花綢衣裳、教小學、無知,永不進步,嘮叨,愛做小生意,聲音大、精神旺盛。」
我忍不住笑起來,惠新的同事太太十之八九是這付德性。
她說下去:「但你很漂亮──你甚至沒有過重,你很文雅,有品味,至少你知道有─店叫艾蓮寇秀,你甚至話都不多一句。」她點起一枝煙,「你還有幽默感,剛才你笑了。」
「謝謝你。」我操起手袋。
「你去那裡?」她問。
「回家。」我答。
「你不打算罵我一頓出氣?」她攤攤手。
「罵你?為什麼?」我反問。
「你應該罵我,棄婦都跑來罵狐狸精的。」她答得妙。
「罵你?但你不是狐狸精,我覺得惠新有福氣,他一向是個幸運的人。」我說。
「你不生氣?」她不置信。
「噢,當然我很生氣。」我說。
「你在控制自己。」
「當然。」我答。
「難怪惠新這度尊重你。」她說。
「他真那麼說?」我很苦澀。
「你知道嗎?」她說:「如果我的丈夫提出要跟我離婚,我也會學你,反正婚姻已經破裂,我也不是那種寧願瓦全,不願玉淬的女人。」她這番話其實說得很風涼,但因她語氣懇切、我不覺得討厭。
我沒說話。
「我替你做杯冰茶。」她說。
「謝謝你。」我的確有點口渴。
她轉身入廚房。我坐在她窗口看街景。以後的生活……我茫然的想,以後的生活將沒有惠新了,想到這一點,我心如刀割。
然而我眼淚鼻涕的留住惠新,又有什麼好處呢,即使留住他的軀殼,他的心早飛來這間白色的公寓。
「嬰兒的眼淚。」莉莉在我身後說。
我抹掉臉上的眼淚,轉過身去,「什麼?」
「這種綠色植物叫『嬰兒的眼淚』。」她放下某。
「呵。」我說。
我把那杯茶喝完。
「我走了。」我說。
她禮貌地送我。
「謝謝你撥出時間見我。」我說。
「不要客氣。」她說。
我點點頭。
「你明白這是公平競爭是不是?」她問。
我看看她圓圓的眼睛。
「我也有失敗的機會,大家百份之五十。惠新離得起婚才離,他的經濟能力同時可以照顧你,我與女兒,至少大家生活不成問題才能有資格談感情。可是他又未必肯放棄安全的舊侶而到我這邊來,你會照顧他一輩子,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能跟他多久,他其實很勇敢,而像你這樣的太太,他也很清楚,如果他在我這裡出了毛病,你雖然不至於冷笑,但是絕不會再讓他回家,他冒的險是很大的。」
我怔怔的看著她。
然後我低下頭,我說:「再見。」
惠新自家裡搬了出去。我很靜。
他的抽屜現在空蕩蕩,車房裡少掉一部車,鐘點女工看得出瞄頭,但是她不出聲,現在的人都很懂事。我也沒有四出找朋友訴苦。第一:我沒有什麼朋友,第二:我不致於天真得相信這世界上有朋友這回事。
我的生活與以前沒有什麼不同,就是少了惠新,幸虧我一向不是倚賴性很重的女人,我有工作,有自己的嗜好。只是我不知道做錯什麼,以致惠新離開我。我頭髮還未白,身裁也未發胖,自然,即使我在廿餘歲的時候,也不如莉莉這麼有型,很少女孩子像莉莉。
當然我也寂寞,我發覺惠新不在,整個世界完全改變,週末本來我們會看場戲,觀劇,在沙灘散步,我們在一起其實並不枯燥,但我相信莉莉能夠供給他更好的樂趣,正如他說:人只能活一次,既然他能更快樂,我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小珠忽然回來了。
我收到她的電報,到飛機場去接她。
我問:「你怎麼回來的?」
「爹叫我回來,我們一個長途電話說了三小時,講掉我半年的開銷。怎麼攪的,媽媽,你們離婚了?」
我開車回家。「是的。」
「結婚十八年,怎麼離的婚?」小珠問。
「我不知道,他要離婚,我便答應他。他說他愛上了別人,不再愛我。如果他不再愛我,我留他在身邊作什麼?我不致於那麼自私,要三個人一起不開心。他雖然不是什麼達官貴人,照顧我們這幾個女人倒還不成問題。」
小珠沉默。
「你的功課不受影晌?小珠,離婚只是你父母的事,與你無關。」
「媽媽,我很為你驕傲。」她說。
「驕傲?我邊哭邊發過脾氣,摔爛過東西。」我說,「我也很生氣,覺得不值。」
「那也是應該的。」小珠問:「你有沒有失眠?」
「有,我最近服食鎮靜劑。」我說。
「媽媽,我很為你難過。」
「小珠,這種事情一日多似一日。」我說:「我猜也是很平常的。」
「你見過那個女人沒有?」
「見過。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子。」
「她怎麼會跟著爹爹,我的意思是,爹爹差不多是中年人,而且又沒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