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近櫃檯服務員說:「容小姐,這位先生找你。」
於翔還以為林斯找上來。
可是不,站在她對面的是一個陌生年輕人。
他伸出手來,「容子翔,我是史習榮,歡迎你加入我們隊伍,我們乘同一班飛機往哈拉嗤。」
子翔讀過他們資料:史家在巴基斯坦服務超過三十五年,習榮是他們長子。
要是一個月前,子翔會俏皮地反問:你怕我迷路?
今日她心事重重,只是點頭招呼。
「蘇大哥叫我照顧你。」
「他可是仍在剛果?」
史習榮點點頭,「那邊情況危殆。」
「可是新聞已停止報告。」
「因三日之後已不再是新聞。」史習榮感慨。
子翔不出聲。
她抬起頭找林斯,這人沒來送她,噫,人一走,茶就涼。
「子翔,你可信教?」
「我家信基督。」
「那麼,當是一種裝飾好了,下了飛機,請給這塊頭巾遮住頭髮。」
「明白。」
那是一塊深藍色四方頭巾。
子翔嚴密地包住頭,在頷下綁一個結,轉過頭去,用眼神詢問史習榮。
他點點頭,「很好。」
在飛機上,史習榮告訴她,他們管理的醫療營,需要女性護理人員,風俗上陌生男女不能相處一室。
下了飛機,見有人舉著紙牌,上面寫「容子翔」三個宇。
史習榮訝異,「你有朋友在這裡?」
子翔也覺得意外,走近,那個中年人說:「林斯先生已安排了交通。」
子翔微笑。
林斯並沒有忘記她。
他們乘火車往柏斯哈瓦城,越往北走,風景越是寧靜美麗,但居民也愈加窮困。漸漸車站附近人群全不穿鞋子,腳底粗糙如牛皮,衣衫破舊骯髒,頭髮打結,他們販賣千奇百怪的食物、飲料、紀念品。
子翔沉默地觀察。
忽然一個小女孩接近,把手上花束遞給子翔,要求換錢。
子翔看著史習榮。
習榮輕輕說;「不可,一旦派發零錢,會引起騷亂。」
火車軋軋開走。
子翔不出聲。
這像是月球另一邊,永遠不見天日,時光逗留在半個世紀之前英人撤退時候,這也許是世上唯一仍存蒸氣火車頭的地方。
但是土地卻奇異地瑰麗,到處是蕃紅花、棘杜鵑,還有兩人合抱那般粗壯的影樹,樹頂紅花燒紅天際。
史習榮說:「我猜你不難瞭解我家為甚麼留了下來。」
子翔點點頭。
中午,他買來食物,一看,是荷葉包著飯粒,像中式荷葉飯,又似裡蒸粽。
打開了,香氣噴鼻,但吃進嘴裡,又不是咖喱。
習榮笑,「你平日吃的咖喱,同唐人街的雜碎,專門給外國人享用。」
他又倒一杯琥珀色紅茶給她,甘香可口。
接著,子翔被火車窗外景色吸引。
只見路軌邊山坡上漫山遍野種植紅色玫瑰,香聞十里,婦女用手逐朵採摘,放入籮中。
習榮解說:「她們收摘玫瑰賣給香水商人煉成油精,一噸花瓣才能提煉一安士玫瑰油。」
子翔面孔上露出不以為然的樣子來。
「富裕國家婦女每年用於化妝品的費用,足可養活第三世界貧童。」
(15)
子翔不想論斷別人,故此維持緘默。
「舍弟是皮膚科醫生,他可以告訴你,那種千元美金一安士裝美顏霜,毫無作用。」
烈日下子翔看到少女及女童彎著腰,將玫瑰花小心翼翼收成,生計比生命重要。
「種植商人無良,時時噴射極毒殺蟲劑,引致勞工皮膚潰瘍。」
火車搖動的節奏有催眠作用。
子翔彷彿看到小小的自己沿著火車站討飯,眼睛盯牢旅客的手,希望他們施捨一兩個角子……
她抹去眼角眼淚。
不過,她是少數幸運者之一,她已經在容家安然無恙的長大了,現在她已可以獨立生活,不致餓飯。
傍晚,天際尚餘一絲紅霞,他們終於到達營地。
史習榮沒有浪費時間,立刻把子翔帶到一所破舊平房前。
「子翔,你是建築師,請你率領工人把這所平房妀建為病童宿舍。」
「這本來是甚麼建築?」
「這是英人遺下的木球場俱樂部。」
「有材料嗎?」
「剛獲捐款,事不宜遲。」
容子翔精神一振,「學以致用,當盡綿力。」
有人自房子裡走出來,捧看一大塊精緻的染色玻璃,大聲笑問:「可是容小姐到了?」
習榮說:「這是我弟弟習恩。」
子翔回問:「可是有舊材料可循環再用?」
「請進來看。」
子翔立刻跟到屋內。
「呵,」她聳然動容,「全紅木地板,水晶燈,世紀初新藝術裝飾。」
「專家即是專家,歡迎你,容子翔。」
史習恩比他大哥活潑。
「我會盡量保留舊材料,今晚即刻開始工作。」
「首先,來見一見你服務的對象。」
史家兩兄弟身段不算高大,但在子翔眼中,他們形象強壯。
「請到這邊來。」
營地一邊是間簡陋診所,一大群婦女抱著幼兒候診,這些貧童便是容子翔服務對象。
兩個中年人站起來熱烈招呼她,「子翔你來了。」
他們不過五十出頭、可是頭髮幾乎全白,一看就知道是史氏夫婦。
他們一家四口都是醫生。
史太太正在診治燒傷病人,那七八歲大孩子也不哭泣,只因痛苦扭曲五官。
子翔自口袋取出一粒巧克力,放進小病人口中。
糖果在他嘴裡融化,他的表情轉為寧靜,他感激地看看子翔。
「我們只得五張病床。」
可是地上也躺著病人,足足十多人擠在診所內。
診所外忽然傳來哭鬧聲,史習榮出去看個究竟。
片刻他進來說:「是一名女童受傷,子翔,她父兄堅持不准男性接觸。」
「我來。」
子翔義不容辭,出去抱起女童,搶進診所,放在手術床上,打開外衣,看到她腹部潰爛之處已生蛆蟲。
習恩過來一看,輕描淡寫地說:「噫,血吸蟲,在污水中出沒最易患這種病,患者十分痛苦,卻無生命危險,由我來處理好了。」
子翔回到外邊,見女童母親用頭巾遮住面孔,在指縫中焦急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