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事上王羨明極有聰明,不消三五個鐘頭,一部車子舞動自若,直如他雙腳般聽話,大小街道,他都認得,東家極之喜歡他。
正如卓敏所說,他到英語班來不過是為消遣,誰知不幸,碰見了李平。
忽然之間,一切他引以為榮的人物事在李平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誰也不相信這個在家被暱為小滑頭的青年,會變得如此老實木訥。
李平還當他天生如此。
是他纏著卓敏叫李平出來看電影的。
李平把那些叫人心跳的廣告指給卓敏看。
卓敏連忙把報紙收到膝上,「不可以。」
李平問:「為什麼不可以?」
羨明也問:「什麼不可以?」
卓敏只是笑說:「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李平自然一點即明,低下頭不再言語。
「權且忍一忍。」卓敏說。
李平緊緊握住卓敏的手。
羨明仍然不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麼,不過,只要讓他坐在那裡,對住李平,他已心足。
付帳的時候,卓敏說:「這次我來。」打開手袋取錢包。
羨明已經撲出去付帳。
李平說:「你看你多好,男朋友都有了。」
卓敏意外,看著李平,她沒察覺?那楞小子已為她神魂顛倒,她還以為他是別人的男朋友,由此可知,李平心中根本沒有王羨明。
李平看到卓敏的手袋中有一本書。
「是什麼?」她問。
卓敏取出給她看封面。
「好不好看?」
卓敏還沒來得及回答,羨明已經回來,他說:「咦,我妹妹也看這個,最最莫名其妙,故事裡每個男主角都是醫生律師工程師,吃飽飯沒事做找些漂亮女人談戀愛!」
卓敏為羨明這天真的妒意笑出來。
李平問他:「你都看過?」
「一本都不屑看。」羨明答得神氣活現。
卓敏點點頭,「他是天眼通,沒看就知道不值看。」
李平忍不住笑。
羨明凝視李平一言一行,視為一種享受。
卓敏別轉面孔。
羨明說:「你講過喜歡吃小羅宋麵包,我買了兩個你帶回去。」
李平接過,「卓敏呢?」
「我不要吃。」
火車站分手,李平說:「明天見。」
明天他們沒看見。
羨明在課室中等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從來不缺課的李平竟然影蹤全無。
發生了什麼事?
連老師點名的時候都有點訝異,這位漂亮的女學生是課室的靈魂,開學至今,上課人數不減,多多少少同她天天坐鎮做活招牌有點關係。
「也許身子不舒服。」
「下課我們去看她。」
「又沒有她地址。」
羨明不語。
真熱,三十餘人擠在一間小小課室裡,只有一把頂扇調節溫度,把人吹得心煩意亂。
一個女同學缺課,與他何干呢,王羨明心底隱隱覺得不安,他茫然抬起頭來,怎麼會惶惶然不可終日?
如非不得已,李平是無論如何不肯缺課的。
早在午飯時分,舅母已經向她招手。
她似小學生被點名般輕快地撲出去,心內忐忑,不知舅母有什麼話要說,對她以後的生計有無影響。
表面上李平一點消息都不露出來,只是微笑。
沒料到舅母和顏悅色地說:「你看你,老是這件白襯衫,廠裡的樣板千百件,也不曉得開口要來穿。」語氣慈祥。
李平心裡打個突。
話得說回來,舅母從來沒有罵過她,使人難堪,不必動粗。
李平只是微笑。
伸手不打笑臉人,也許時勢已變,笑不笑都一樣要捱巴掌,但這一年來,李平已笑成驚弓之鳥。
「來挑一件衣裳,下午,舅舅帶你去喝茶。」
李平抬起眼。
「他定要同你去見識見識。」舅母說:「跟我來。」
一走走到服裝間。
「你穿三十八號吧。」
李平不知怎麼回答,她不知道她穿什麼號碼。
「你自己選一件。」
李平一眼看中滿是荷葉邊紫色的短裙,伸手過去。
她舅母倒抽一口冷氣,整個架子上最難看的衣服便是它,這是大量製造銷到美利堅合眾國中北部百貨公司去賣六十九元九角一件的貨色。
「這件不好,後面那件灰色的較為文雅。」
李平老不願意的取出一看,心想:噫,似教書老姑婆穿的。
一手仍然抓住那件茄子色的裙子不放。
舅母有求於她,只得容忍怙惡不俊,「你換上看看。」搖搖頭。
李平在往後的數年,一直為這一天的壞品味汗顏,但是當時其時,她卻百份之百認為已作出明智的選擇。
她換上新衣出來,舅母一照臉,意外得呆住。
李平的白皮膚被俗艷的紫色襯得似凝脂般,裙子束腰,更顯得她三圍分明,雙腿修長。
那中年婦人忽然歎口氣,是歌者非歌,什麼優雅品味學問,同李平這種活生生原始的青春健美一併軋,全遭淘汰。
李平見舅母面色有異,問道:「不行?」
舅母默然點頭,「就是這件好了。」
舅舅進來,「要不要替她化點妝?」
舅母搖搖頭,李平一張臉天然顏色已夠濃,再加上去會顯得凶相。
李平出去了。
李平一轉背,她舅舅便問:「你猜夏彭年為什麼要指明請她?」
那婦人反問:「你說呢?」
李平心裡想,真是難得,她久久聞名本市那幾個喫茶的好地方,現在終於有機會目睹真相。
車子抵達約會地點的時候,是下午二時。
午餐人群已散,地方靜了下來,李平跟著長輩步入那琉璃宮似的豪華場所,主人家已經等他們。
李平雙眼四處瀏覽,小心翼翼地伸手與夏先生一握,隨意坐下在一個陽光照得到的座位。
也只有在那樣的年紀,那樣的容貌才能貨真價實的不避陽光,李平看著玻璃窗外碧藍的海,瞇起雙眼。
「……你們,是見過的。」
李平沒聽到她舅舅說的上半句。
幸虧舅母接上去,「上星期夏先生到過我們廠。」
李平想起來了。
是同一人嗎,彷彿那日要老氣一點。
那夏先生微笑,「在那之前,我已見過李小姐。」
李平忙欠一欠身,「叫我李平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