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當心自己,小女人。」他說。
「得了。」我說。
「在飛機上好好睡一覺,」他把雜誌塞到我手中。「醒了看這些,一下子就到家了——有人接你嗎?」
「你口氣聽上去像個保姆。」我笑說。
「再見,寶琳。」
「再見。」我與他擁抱道別。
在飛機上,我用雜誌遮著臉,努力忘記過去,安排將來的歲月——去找一份工作,結交男朋友,參加舞會,再忙我那種毫無意義的生活——
老史不知是否還在等我,或許,我倆還可以訂婚呢。
飛機上的噪音給我一種鎮靜的感覺,我已納入正軌,一切趨於正常,過去三個月來發生的事……是不實在的。多謝香港這個鋼筋水泥的社會,訓練我成才,我不會活在空中樓閣裡。
侍應生鶯聲嚦嚦的問:「小姐,喝杯什麼?茶或咖啡?牛奶果汁?」
我拉下臉上的雜誌,剛巧身邊的乘客探頭過來,我一看那張臉,好不熟悉,定一定神,馬上尖叫起來,「你,是你!」
是奧哈拉。
我徒然拔高了聲線,嚇得附近的客人都跳起來,有半數的人以為是劫機,空中小姐連忙說:「小姐,你沒事吧?」奧哈拉也指著我的臉呆住了。
「沒事?」我氣說:「這個人是麻風病人,我要求調位子。」冤家路窄,世界是越來越細小了。
奧哈拉連忙說:「沒事沒事,絕對沒事。」
空中小姐以為我倆是情侶吵架,笑一笑,便走開了。
「奧哈拉,你為什麼不跳飛機自殺?」我咬牙切齒的罵。
他也氣了,「你要我死?你為什麼不亡?我不過是比擬稍早升職,而你,你害得我被動辭職,理該你先死。」
我瞪著他,他說的也是事實,是,咱們兩敗俱傷,誰也不討好。
我說:「是你先與我鬥,是不是?」
「不是我,也會是其他人,這根本是一個淘汰性的社會,你考不了第一,不能恨別人名列前茅,馬寶琳,你不能夠願賭服輸,就不該出來做事——為什麼不回家抱寶寶去?」
「哼,」我冷笑,「你應該知道我與你勢均力敵,這裡面有人做了手腳。」
「你說得對了,」奧哈拉也冷笑,「你是個聰明人,告訴你,公司開了近十次的會,到最後是南施說你脾氣浮躁,還需要磨煉,她推薦了我。」
我聽了如五雷轟頂,抓住奧哈拉的領帶,「你說什麼?」我的心都涼了。
「放開我,我說是南施出賣了你。」奧哈拉掙扎。
「什麼?」我呢喃,「她?我最好的朋友?她應知道我是一個最好勝的人,這種打擊會使我痛不欲生,她太明白我是多麼想得到那個職位,她為什麼要害我?」
奧哈拉冷笑,「問你自己,你比她年輕貌美又比她多張文憑,終有一日你要爬過她頭。」
奧哈拉冷笑,「到時南施屈居你之下,以你這樣的脾氣,她日子怎麼過?不如趁你羽翼未成的時候除掉你!好朋友?什麼叫朋友?利字當頭的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以為咱們來到這世界是參加兒童樂園?馬寶琳,你還在做夢呢你,」他蔑然,「人人都說你精明能幹,我看你簡直不是那塊料,一點防人之心也無,與仇人稱兄道弟。」
我簌簌的發抖,大姐,出賣我的竟是大姐,這個打擊非同小可,我受不了,這比占姆士在與我哭別後滿面笑容地跑去跟別人結婚還可怕,這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世界?我們到底要把功夫練到第幾層才不致受到傷害?
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姐,你終於冷靜下來了。」奧哈拉鬆一口氣。
害我,大姐害我,我雙足如浸在冰窖中。
「寶琳,有什麼好難過的呢?」奧哈拉居然勸我,「不招人忌者為庸才。」
「不……」
「她出賣了你,你受不了,是不是?」奧哈拉問。
我胸中猶如塞了一塊鉛,連大姐都這樣,世上沒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我忽然覺得寂寞。
「回到香港,依你的脾氣,是不是立刻要找南施攤牌?」奧哈拉問:「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那樣做。有什麼好處?做朋友,是論功過的,相識的日子中,如果加起來,功多於過,這個朋友還是可以維持下去,坦白說,沒有南施的扶持,你也爬不到這麼高。」
我呆呆的聽著。
「如果你真的生她的氣,那麼表面湯愈加要客氣,越不要露出來,不要給她機會防範你,吃明虧,寶琳,你明白嗎?」
我哽咽,「這麼虛偽!」
「這年頭,誰不是帶著一箱子的面具走天涯?」
奧哈拉感喟,「按什麼鈕說什麼話,寶琳,我也很厭倦,但我是男人,不得不捱下去,你又是為了什麼,回到廚房去,廚具可不會刻薄你。」
我沒想到奧哈拉會對我說出這等肺腑之言,先莫論真情或是假意,便馬上感動了,我往往感動得太快,對方一點點好處,我就覺得,立刻要報知遇之恩,其實南施這幾年來對我更加不薄,句句話都忠言動耳,但她何嘗不是笑裡藏刀?
占姆士還說過要與我出走去做寓公哩,騙人的是他,騙自己的是我。
人都是說謊的。我更騙了史提芬在屋裡等了三個月,如今回去,還得騙他娶我。
我糊塗了,我挺適合這個世界呀,雖有吃虧的時候,但得到的也不算少,一半憑天賦及努力,另一半是機緣巧合,比起一般女子,我成就可算出色——還有什麼好怨的呢,我閉上眼睛。一個混得如魚得水的人,不應嚕嗦。
我不響了。
奧哈拉在一旁看報紙,悉悉的響。我們曾經同事若干年,有深厚的感情,開頭也曾並肩作戰。
我問他:「你到歐洲度假?」
「是,回港有一份新工作在等我。」他說。
「恭喜。」我說。
「很奇怪,在香港住久了,這個狹小暴熱擠逼的城市竟成了我的故鄉,回到真正的家鄉,反而不慣,我想我是要在香港終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