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了。」他說:「你並不瞭解內情。」
我說下去:「這樣看來,我男朋友本領比你強得多,至少他可以混得一個教席,維持清高的生活……」
我想多贊史提芬幾句,但想來想去,這人如此乏味,竟不知從何說起,我歎口氣。「他是個好人。」
「這世界上好人是很多的。」占姆士提醒我。
「別掃興好不好?人家好不容易決定結婚了。」
「你愛他嗎?」占姆士問。
我改變話題,「在家他們叫你什麼?占美?占姆?弟弟?小寶?」
他想一想,「塞爾斯。」
「塞爾斯?」我詫異,「為什麼?」
「我的家在塞爾斯。」他微笑。
「啊,多麼奇怪的稱呼。」我說:「改明兒讓朋友叫我半山馬。」
他說:「寶琳,你也算是外國留學生,太老土了,啥規矩都不懂,就會說笑胡扯。」竟帶點責備的語氣。
我頓時委曲起來,「生活這麼緊張,」我說:「叫我怎麼正經得起來?誰要對著個愁眉苦臉的老姑婆?我一張嘴就對你訴苦,你受得了嗎?你真相信我是個卡通人物?」
他不出聲。
「我不比你,有人鋪好了路等你走,我要自己伐木挖山開路的。」
他說:「你比我幸福多了,至少你有自主權,愛做什麼可以做什麼。」
「占姆士,哭喪著臉有什麼用?如果你真的認為沒有自由,脫離你的家庭,跑出來找工作,靠雙手努力。」
「我表兄便做得到。」他歎口氣。
「我看我們還是說些風花雪月的事兒吧,」我氣,「我與你同病相憐,生活上都有解不開的結,多說無益,一下子就反臉。」
「你覺得我這個人如何?」
「絕對不會令女人一見傾心。」
「公平點好不好?」
「我已經很公平了。」
「怎麼樣的男人才令女人一見傾心?」他問。
我說:「成熟、風趣、英俊、有風度、有學識、有錢、體貼、細心。」
他看我一眼,不出聲。
我看出他悶悶不樂,安慰他,「不要緊,占姆士,至少你有風度,你也很有錢。」
「謝謝你。」他白我一眼。
我坐在帆布椅上,喝冰凍啤酒,真沒想到與洋人交上了朋友,三山五嶽人馬我都結交齊了,幸虧史提芬這些年來不在香港,否則他敢娶我才怪。
電話鈴響了,我去接聽。英國長途電話,「史提芬?」我急問。
「不,我不是史提芬,馬小姐,我想告訴你,史提芬寄回名信片,他在卡薩布蘭加,我沒把他聯絡到,恐怕要待他回來才能給你回信了。」
我氣的噎住,「你跟他說,叫他不用回來了。」
那邊只是笑。
我啪地摔了電話。
我不怕,我怕什麼?今天晚上我請占姆士去看戲吃飯跳舞,我不信他不去。
我用手捧著頭,思考良久,終於抬起頭來,深深吸進一口氣,勇氣,馬寶琳,勇氣,必須提起勇氣來。
我站起來,走到客廳,看見占姆士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這小子。
我喝完啤酒,打開武俠小說,用墊子墊著頭,埋頭苦讀。初夏溫暖的天氣,身體容易勞累,事事提不起勁來,躺一下就不如索性進入夢鄉,我轉個身,竟然睡熟了。
第三章
許久許久沒有午睡的閒情,也許我不止精神疲倦,連身體也疲倦起來。
夢中隱約看到自己方大學畢業,雙手抱著文憑,充滿朝氣地要出來改革世界,百折不撓,一切自底層幹起,勇往直前。
我看見比較後期的自己,因受的挫折太多,已不那麼樂觀,事事得過且過,獨獨關心升級。
說真話,我比奧哈拉好多少呢?一般的市儈,一般會奉承上司,一般在複雜的人事關係中如魚得水,我與奧哈拉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現代產品,遠遠看去都才貌雙全,實則都已成了機械人。
我又夢見自己成了鐵金剛,雙手 可以發射火箭殺敵,像日本科幻卡通裡那種,第一個被我殺掉的是奧哈拉,他渾身鮮血倒在地上,我向他獰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像粵語殘片中的歹角,一點血性都沒有,可怕之極,我對奧哈拉說:「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你自己學藝不精,可勿怪人。」笑完後我仰天長嘯。
「寶琳,寶琳——」
我驀然睜開眼睛,「誰?什麼事?」
占姆士的面孔在我眼前,他說:「你魘住了,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睡覺也花那麼多氣力,咬牙切齒地,你做什麼噩夢?」
「殺人。」我虛弱的撐起身子。
「嘖嘖嘖,暴力暴力。」
我說:「占姆士,倒杯茶給我喝,我口渴。」
他略一猶疑,便去倒茶,遞在我手中,我仰著頭喝乾了。
他關心地問:「你沒事吧?」
「沒什麼事,」我搖搖頭。
「放鬆,何必緊張,看看我們的國家將要陸沉,我們還不擔心呢,你何需憂慮?」他扮個鬼臉。
多年來只有我扮小丑引別人歡笑,他是第一個引我發噱的人,我忽然悲從中來,像留堂的孩子有家長來接,立刻崩潰,我登時一聲哭起來。
「喂喂喂,你怎麼了?」占姆士手忙腳亂,「你怎麼了?有什麼話說出來,別哭別哭,我答應幫你忙,你放心,我必然盡力而為。」
「我要鑽戒別墅汽車!」我擦眼淚。
他氣結,「你這傢伙。」
我放下手帕,「有人敲門,咦,他為什麼不按門鈴?」
「啊,是我家司機,」占姆士朝我眨眨眼,「我叫他們別打鈴。」
「你是說這些時候,他一直等在門外服侍你?」我問。
「自然,他是我的司機。」
「太過分了,多麼苦悶的工作。」
「相信我,寶琳,」他歎口氣,「比起我的工作,他那份不算一回事。」
他去開了門,低聲與司機說了幾句話。
他對我說:「寶琳,我明日再來瞧你,你跟我說說你的苦水,看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你的未婚妻在等你。」我嘲弄地問。
「目前還沒有這麼嚴重。」他輕吻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