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一段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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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不是在香港。在香港我是不會做錯什麼了.在香港做人是要小心翼翼、萬分警惕的,否則活不到二十四小時。可是到了英國,人就笨,所以在英國碰見剛來自香港的人,很容易就被人家吃進肚子去了,還黑墨墨的莫名其妙。我看著她,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子。令人心酸的一種美麗,不是一種快樂的美麗。

  「你的故事是什麼?」我問。

  她從手提包裡取出幾本日記,一大疊信。

  我馬上笑,掩住了嘴,我想:媽呀,多麼像某某的小說,真可以寫一本磚頭書呢。怎麼會有這樣的妙事!再也不像的,太好玩了。

  那位小姐一睜眼睛說:「你怎麼了?你跟你的小說與雜文一點也不像!看你真有點傻傻的,笑什麼?」

  我嚇了一跳,「噯,你這個人,別這麼凶好不好?做你男朋友有什麼意思?」我還是不生氣,笑吟吟的。「喂,你真是寫稿的那個人?」她又問我。「可不就是區區小可在下。」我笑說。「你怎麼老笑?一點沒正經?我跟你說正經事!」

  我收斂了笑容。這女子太緊張了,做人緊張是沒好處的,做人緊張是遲早要出事的,我靜靜的看著她。

  她居然向我道歉說:「對不起。」

  我居然說:「沒關係。」

  她低下頭,「這故事不是我的故事。事情是這樣的,我最近搬到一層房子去住,房間裡有一張書內抽屜鎖著拉不開來,我覺得可惜,找個鎖匠開了。裡面放了這些,我看了便想起你,拿來給你。

  我很驚異,「不是你的故事?」因她是個美麗的女子,我覺得有點可惜,隨即又問:「可是誰把這些東西鎖在抽屜裡?」

  她白了我一眼,「當然是它們的主人,是個華人。」「可是他為什麼沒把它們帶走?」我大驚小怪的問。「不知道。他不要它們了。你自己看吧?」「那個人在什麼地方?」我問。

  她不耐煩的站起來,「我怎麼知道?」

  我愕然看著她。

  她說:「真是失望,看到你真是失望,你根本不會寫這個故事!』』她拉開門,竟準備走了。

  可是她的腳絆了我的皮鞋,那只皮鞋方頭大耳,像只潛水艇形狀,又夠重量,她差點沒摔死,我趕緊扶住了她。

  她又笑了,說:「你怎麼穿這種鞋子?太笨了。」

  我據實答:『『我不懂穿高跟鞋走路,笨人只好穿笨鞋。」

  她忽然很溫柔的對我說:「像你這樣,馬上可以結婚了,做人非得這樣,不然結了婚也沒幸福。」她停了一停,「我走了。」

  「喂喂!」我追上去。

  可是她已經急急的走了,像一隻燕子似的靈巧,我衣冠不整,追不上去。燕子,像一隻燕子。

  舊時王謝堂前燕。堂前燕,今天可飛到我宿舍來了。

  回到房間坐下,便不肯再做正經事,看起那日記本子與信件來。日記寫得很好,很簡單,信也很好,很簡單。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信上貼著郵票,寫著地址姓名,是封口的,沒有寄出的,是第一個讀者把它們拆開的。

  但是他搬家的時候沒有把它們帶走。為什麼?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我」是寫日記的人。

  (無端端被人進門來罵一頓、如果不把這故事寫出來,就太划不來了。)

  我是一個最最怕寂寞的人。我沒有研究過別人怕不怕。但我自己是最怕的,因為怕得厲害的緣故,所以只好默默忍受,我不能到處打鑼宣揚我的寂寞,但是往往在宿舍窗前站好幾個鐘頭,或是上床睡覺,夢常常是生活的影子,更加寂寞。

  對於人家這麼容易找到伴,我是極表妒忌的,是一種純粹、原始的妒忌,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年齡。我從前也有過一個女朋友,後來分手了,做夢常常是見到她的,醒來後一笑置之,我並不再愛她,然而因為靜的緣故,入夢的往往是她。

  回想那是一次不成熟的戀愛,她也早已子孫滿堂了。

  在一個聖誕節,我病了。因為傷風,我不肯去看醫生,一直服亞斯匹靈。加倍的吃,吃得一二天,過量的原因,胃出了血,半夜起床,吐得一地,心中慌忙,以為吐的是食物,要走出房間,在走廊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裡。真像拍電影一樣,淡出:宿舍。淡入:醫院病床。

  我躺在醫院過的新年,護士給了一個手提無線電,我放在耳邊聽,聽到氣笛大鳴,是新一年的時候,心裡倒有一種出奇的平靜。這世界上就是這樣吧,有些人幸運,有些人不幸運,現在我的處境,跟別人比起來,簡直有天淵之別,說不定將來是可以翻案的,將來……嘿:在醫院裡十天,沒有探訪的人。有小孩子自兒童病房出來,在我床沿排隊唱:

  「我們希望你聖誕快樂,我們希望你聖誕快樂……」

  我還微笑,有時候真不知道是幾時學會這個竅門的——在不高興笑的時候可以笑出來。

  我一直躺著,醫生為我輸了血。我也得數數我的好彩,如果在香港這麼來一著,破了產也不夠付醫院費,只好賣身,現在是英國,落後有落後的好處,醫生保證我一毛錢不用付。我就心安理得的躺著,解釋了我假期沒有地方可去的原委。

  我頗為用心考試,然而那遠遠。那是夏天的事情,現在春天還遙遠無期呢。一個冬天就能磨盡人的壯志,這裡的冬天是六個月的。雖然如此,我並不想回家,在一事無成的情況下回家,比打落地狗還要慘。

  天天有護士來替我抹身,她們倒是不怕難為情,我裝得落落大方,可是她們格格笑,並且說:「一點體毛也沒有,像只小羊般。」我又笑了。

  總比宿舍好,那些食物,那些人,那些書本。

  到過完新年,她來了。她穿著一條牛仔褲,褪色的,一件鬆鬆的芝士布襯衫,在腰間打一個結,她並不怕冷,頭髮短短,是個中國人,那樣的頭髮只有中國人才有,漆黑烏亮,剪得短短,在耳後,可以看到戴著金絲圈的耳環,額上有一圈頭髮是燙過的。她並不怕冷,也許開了車子來,醫院裡的暖氣又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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