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說老,你就尊人家老,告訴你,難得二十,快得三十,你別太得意了,一轉眼你也就三十了,年紀輕也好算是本錢?也許對某些男人女人說是,可是我們又不靠那個吃飯。」她說。
我說:「到底是念法律的。」
「我只希望我到三十歲的時候,有四姊那種氣度,她做人公道,可是也太吃虧了,小的,她讓著;老的,她也讓著;同輩的,她又委屈求全,真是!太沒出息了,難怪人人把她當作好果子吃。」
「至少你我都沒有。」我說。
小燕看我一眼,說道:「你我有什麼用?與她何益?」
「不能這麼說。」我站起來,「你要喝咖啡嗎?」
「你忙不忙?你要是真忙,我就走,下次再來,要是不忙,我們就喝咖啡。」
她倒真爽快。
忙?不忙?人有做不完的事,做人看你怎麼做,要忙起來一輩子也忙不完,不忙混混也過了。我是一個忙人,在上帝眼中,恐怕比一隻螞蟻還可笑吧?但是做嬉皮已經過時了,我也沒有資格做嬉皮,正如「風流」、「新潮」,「嬉皮」也是一個被最多誤解的名詞,抽抽大麻就懶於工作,或是敢當眾出醜,就好算嬉皮了。難怪天下嬉皮這麼多,有人到了四十歲還樂意做嬉皮,可惜香港又沒有福利金派,這些人全變了癟三。在我來說,懂得生活的人,是苦學苦幹的人,盡一份責任,名成利就之後,到巴黎左岸去孵一年半載,這才是一種浪漫,是一種選擇——社會沒有對不起他,他也沒有對不起社會。這才是人。
我最喜歡參加會議,跟一大群教授、同學、別間大學來的專家一起討論一個題目,談笑風生,爭論得有理,這時候,誰還高興做那種九流嬉皮?做九流要什麼條件?他們懂什麼?一流嬉皮如鍾拜亞絲日日說花與和平,她的唱片還是得賣錢,送給大眾不成?她吃什麼?屁。
最最沒出息的人,一事無成的人,懶得出名的人、在怪社會怪人類之餘,當然拿手好戲是表示他們清高。
也們想庸俗可還難,等下輩子重新來過吧,我要清高容易,今年考試不及格,肚子一吃不飽就清高了。
是呀。幾百年後有什麼分別?分別在現在,誰還管幾百年後的事?現在重要,現在我要做一個站得出來的男人,對得起父母兄弟的。
我伏在桌子上,一下子電茶壺滾了,我沖了咖啡。給小燕。
她看著我,喝了一口咖啡,不說話,一下子說:「你怎麼忽然靜下來了?」
「對不起,我在想心事。」我說。
「你是一個心事很多的男孩子吧?」她問。
「不。我是一塊木頭,只擔心自己長得高不高,大不大。」
「做喬木也好。妾系絲蘿,願托喬木。」她說道。
「別胡謅,那紅拂是楊素一個小老婆,自然有這種念頭,你是好好的法科學生,自比小老婆——」
「小老婆有什麼不好2」她忽然漲紅了臉。
我呆呆的看著她,他媽的女人真難應付,好好的就變了臉,什麼得罪她了?難道她母親是小老婆?她是小娘養的?我又不是她肚子裡的蛔蟲,我怎麼曉得?我最不高興女孩子自以為有天生本錢,可以隨意給男人臉子看。
於是我聲音冷了下來,「說錯了話嗎?錯在何處?不知者不罪。」
我收拾杯子,一副逐客的樣子。
我宋家明辛辛苦苦活到如今,就差沒個黃毛丫頭來給我受氣了,她有什麼稀奇?大學裡她這種女子一班裡有一打,我要她這種女朋友不會等到今日。
她說:「你脾氣真壞。」
「那也是我做人的態度。」我說,「我有自由,至少我沒有到處跑到別人宿舍去,對別人漲臉漲脖子大聲音的。」
她氣結了,呆呆地看著我。
我也看著她。
她站起來,「我走了。」
「再見。」我馬上拉開了門。
她下不了台,只好走了,奔得很快。
是她自己要來的,當然她自己走。女人都是一個樣子,說說還可以,後來一得意,就變了樣子。她念法科與我何干?我又不打算吃軟飯。
這樣見了兩次面的泛泛之交,就想我低聲下氣來侍候她?女孩子們幻想力都很豐富。所以我宋某人沒女朋友,我還之一笑。沒有就沒有,對她和顏悅色一點,她就跑去告訴人家我愛上她了。
只有四姊是不一樣的,與她在一起,不必擔這樣的心事!
我以前那個女朋友,也還是好的。我寂寞地想,即使發脾氣,她有那個道理,她從不使小性子.天然大方的一個女孩子。
現在如何了呢?
人去之後,往往有種更想像不出的冷清;
既然不想讀書,就索性睡吧。
我才睡下,就有人來找我聽電話。
我去聽了,是小燕。我問:「什麼事?我剛打算睡覺。」
「你太沒禮貌了,你常常對女人這樣子?」
「女人怎麼對我,我也怎麼對她們,男人怎麼對我.我也怎麼對他們,你不該無端對我發脾氣。」
「我不是無端的。」
「難道你母親是小老婆?」我問。
「我告訴你,你聽了會後悔的。我生氣的原因是你看不起小老婆,而四姊,她就是一個男人的小老婆。」
我聽了如遭電殛一般,手心一直冒汗,緊緊地抓住電話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現在後悔了吧?你太自我為中心了,任何人必須討好你,你對人表演你那偉大的情緒就可以,人家給你顏色看就不行,你得罪了我尊敬的一個人、原來我不該說的,但是我要你知道,你錯了。」
我還是呆著,終於她掛上了話筒。
我蹣跚地走回房間,鎖上了門,然後鑽進被窩裡。一個人想了起來。小老婆,她是一個男人的小老婆。為什麼?像她這樣的一個女人,才貌雙全、學貫中西,為什麼?
四姊難道為了生活?誰相信?難道她這樣的本事還找不到事做?為了寂寞?難道她現在還不寂寞?為了什麼?難道我除了功課之外什麼也不懂?我覺得我傷害了她,也傷害了小燕。第二日我本不願意上學。到了實驗室,什麼都做錯了,完了,我想、從此之後她們兩個人都不會來看我了,像我這麼自我中心的人,的確只配一個人坐在房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