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太太問:「公寓還住得舒服嗎?」
「很好,謝謝。」車廂歸於靜寂。
過一會,童太太問:「你去看過式輝?」
「是,我想,他或許需要朋友。」
「我很感激你的好意,我希望你可以常常去陪他說說話,聊聊天。」
「我一定盡量抽空。」
「我與你之間的約定,不必與任何人提起。」
世貞微笑,「可是,保俊遲早會知道此事。」童太太不響,之後,她的語氣轉為淒酸,「他是一個健康的人,他哪裡會明白式輝的苦處。」這是她第一次提到家庭裡的矛盾。
世貞可以感覺到一個母親的彷徨。
她為童保俊說話:「保俊那樣忙,還有什麼時間顧及其他。」童太太忽然顯得蒼老憔悴,皺紋一下子顯露,世貞不忍,別轉了面孔。
「世貞,式輝需要你這個朋友。」「我知道。」「那我下車了。」司機把車停下來。世貞抬頭一看,正好是她辦公室大廈。
她心中忽然產生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日忙夜忙,忙的是什麼呢,她根本不想走進那幢建築物。
但隨即她又提醒自己:王世貞,你莫折福,半年前團團轉熱鍋上螞蟻似找工作的情況已經忘了不成?
她隨口低聲自言自語:「做了皇帝想做神仙……」訕笑起來。
她走進辦公室,時間還早。她開亮了燈,除下外套,這才發覺椅子上有人。
「早,世貞。」世貞一怔,看著童保俊發呆。
他仍然捲著袖子,臉色鄭重,他說:「你知道了。」他的手,放在世貞買回來有關自閉症的資料書上。
世貞點點頭,略帶諷刺地說:「大人,我可以坐下嗎?」童保俊說話權威,永遠似在審問誰似的。
可是此刻他不與她計較。只是低下頭難過的說:「以你這樣冰雪聰明,見過他數次,要到今日才看出端倪,真不能置信。」是,世貞開頭完全看不出來。
原本她是極端敏感伶俐的一個人,一切風吹草動只需一瞄便知道就,又懂得不動聲色,神色自若。這次走了眼。
童保俊說:「不怪你,他外表實在與常人無異。」世貞不出聲。
「所以家母無論如何不願死心,可是多年來遍尋名醫,並無進展,現在,大家都成了專家。」世貞等他慢慢把整件事說出。
他的聲音為什麼不住顫抖?這時,秘書不知就,推門進來找世貞,童保俊一見,立刻吆喝:「出去!」宛若晴天打了一個雷似。秘書嚇得連忙掩門。
他的語氣又迅速恢復鎮定,可是此刻世貞知道他內心非常激動,冷靜只是偽裝。
「你對於一個人的腦部障礙知道多少?」世貞到這個時候才開口:「都在書裡。」
「接受我的勸告,你幫不了他,以後別再與他見面。」
「你不想我見他,必有其他原因。」
「就當它是一個小小請求,可否答允我?」「為什麼?」
「世貞,你像一個六歲的孩子,不住問為什麼:風那麼大,為什麼。他不愛我,為什麼,冰淇淋好吃,為什麼。」世貞微笑,不知想地,她不願乾脆地說出她肯順他的意思做。
「相信我,他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他與我們,沒有接觸。」那不是真的,世貞心想,她不知多喜歡與他相處,她與他,完全有感情上的交流。
「他只得幾歲大的智力,他不懂乘數表,也始終沒學會穿衣服。」世貞微笑,乘數表有什麼用?
又害怕臉上那吊兒郎當的表情會傷害到童保俊的自尊心,連忙收斂笑意。
「而母親卻那樣百般溺愛。」世貞同情他,「你精明能幹,毋需照顧。」童保俊喃喃道:「我也是人。」差點沒加一句「我也有弱小的心靈」。
世貞忍笑忍得好辛苦。
「不要再見童式輝。」「我明白。」童保俊似滿意了,他拭去額角的汗。
「世貞,我決定派你駐新加坡分公司。」世貞霍地站起來。
「下星期出發。」世貞不相信他會如此獨裁。
「那是一個好地方,職位落在你身上,許多同事會不滿。」「我並沒有答應。」童保俊露出一絲微笑,「你會說好的。」世貞無比惱怒,可是知道她是童氏手下一枚棋子,除非辭工不幹,與他脫離關係,否則總得任他編排,她低下了頭。
「世貞,那邊的確需要你。」世貞願意相信這是真話,那樣她可以挽回一點自尊心。「世貞——」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忽然覺得不自然,混身僵硬,心有一絲悲哀,理智不能戰勝本能,過一刻,她輕輕摔甩他的手。
不是抗議,而是無法容忍。「不用收拾行李了,明早就走。」
「有人接飛機嗎?」
「你放心。」世貞點點頭,站起來出去做事。
她心中對他的愛念些微些微地減退,漸漸蠶食,拜然發覺已經沒有什麼剩下來。
她坐在自己房間發呆。秘書替她整理文件,一一裝在盒子,「王小姐,這一格是磁碟,這裡放公司印章。」
「是你跟我去嗎?」「不,是冰姬,她不知多高興。」
「為什麼?」「新環境新同事,多刺激,說不定碰上誰,還有可能組織家庭呢。」是呀,說得對,一年前王世貞若遇到這樣的機會,也一定雀躍,今日卻無限躊躇,一定是被寵壞了。
當下她說:「工夫做不來,當心一齊被老闆踢出來,太早開心了。」
「做得來才叫我們去,老闆才不笨。」世貞約了雅慈見面。
她到她的家去,那個地方她住過兩年,不知怎地,卻出乎意料地陌生。
一進門,世貞不相信地方竟那樣狹窄,小小客廳無轉彎餘地,雜物更多,一地歪斜的鞋子,發出輕微的霉味。
雅慈斟出茶來,世貞對地無限依戀,卻不知說什麼話才好,不過,見了面已經很高興。她握住老友的手。「稀客。」「雅慈,你一點也沒有老。」
「啐,去你的,半年不見,我哪能剎時間老了?」世貞有點恍惚,才六個月?不是已經十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