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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頁

 

  「陳太太,」姜姑娘說:「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裡?」我問:「我是指王銀女的母親。」

  「在那邊一間房,請跟我來。」

  我的腳步有點飄浮,跟著姜姑娘走過去,不知哪間房裡的嬰兒哭泣起來,良久,沒有人過去哄他。

  我想像中,銀女的母親應是一個賤肉橫生的中年女人,淫慾過度,長著一雙吊梢眼,叉起腰,很尖聲音罵人,口沫橫飛,……

  我來這裡幹什麼呢,我怎麼敢告訴她,銀女在我那裡?我真的糊塗,這麼大的擔子,這麼重的責任。

  「陳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姜姑娘撩起一張花布簾,「這裡」。她揚聲,「九姑,有人來看你呢。」

  房間裡亦沒有亮燈。一個穿深色唐裝短服的女人背我們而坐,除了簡單的一張木床,就是那張鐵皮桌子。

  「誰呀,姜姑娘。」那女人緩緩轉過來。

  我與老李跟她一照面,兩人登時忍不住後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醜面孔,都不會吃驚心跳。

  但是我們此刻所面對的一張臉,卻如圖畫中對牢白海棠吟詩的美女。

  我張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銅鈴。

  在這麼醃髒污穢的泥淖裡,我們看到了真正的白蓮花。

  她年紀是這麼輕!頂多只是三十二三歲,眉梢眼角充滿滄桑,無奈絕望悲傷,但卻絲毫不損她的美麗:標準的鵝蛋臉、懸膽鼻、小嘴巴、蓬頭垢面,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個美女。

  銀女並沒有得乃母真傳,她只有母親十分之一。

  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只聽得她以猶疑的聲音問:「姜姑娘,這兩位……」

  「他們可能知道銀女的下落。」姜姑娘乖巧地說。

  「呵,」她動容地站起來,「兩位請坐。」

  但四周並沒有可以坐的地方。

  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邊。

  我坐下才發覺床上躺著兩個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樣的面孔,閉著的眼睛帶極長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輪廓極像她們的母親,才四五歲就已經是美人胚子。

  一個驚奇緊跟著另一個驚奇,使我成為啞巴。

  銀女的母親緊張而悲哀地問:「她在什麼地方?」

  老李向我使個眼色。

  我無意地說:「她來向我借錢。」

  「借多少?」這個美婦人焦急地問:「這位小姐。你有沒有借給她?」

  「她持著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並沒有撒謊,「我借給她一千元。」

  「哎呀,我並沒有錢還給這個小姐,」她怯怯地說:「姜姑娘,怎麼辦呢?」

  她以為我是來討債的。

  「不不,」我不忍地擺手,「不是,我不等錢用。」

  美婦鬆一口氣。

  我看著她蒼白的面孔,不知如何稱呼她好。

  姜姑娘來解圍,「我們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來。她用手帕掩著嘴,一直劇烈地咳。

  老李變色,輕輕在我耳根說:「肺病。」

  我更像是進入時光隧道。肺病,這是四十年代的傳染病,現在一發現便可以注射特效藥,怎麼會拖延到這種地步。銀女的母親活脫脫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銀姐托世,完全不屬於現實世界。

  她咳定了以後,喘息一會兒,愁苦地問:「這位小姐——」

  我溫柔地說:「我姓林。」

  「——林小姐,銀女還會來找你嗎?」

  「我想會的,她等錢用。」

  「跟她說一聲,叫她回來。」

  「好。」

  姜姑娘說。「她早說過,如果你戒了那東西,與那男人斷絕來往,她自然回來。」

  我聽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樣子來,說:「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親。」

  這時候床上的孩子蠕動起來,一個醒了,張開骨碌碌的眼睛,另一個伏在她身上,還在睡,一看就知道是雙生兒。

  自生自滅的醒了,也不哭鬧,認命地自床頭撿到餅乾,就塞進嘴巴吃起來。

  老李站起來,「我們告辭了。」看得出他不願意我在這地方久留。

  姜姑娘也說:「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須自救,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

  「是是是!」她囁嚅地應著,站起送客。

  九站連身段都看不出是生過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跡。

  就在這時候,布簾「拍」地被掀開,房裡又多一個女孩子。

  「媽,你吃藥。」她提著染滿煤炭的瓦藥鍋。

  女孩子敵意的看牢我們。

  我點點頭,這是銀女的大妹了,約十二三歲。據說她不姓王,跟銀女異父同母。但模樣非常相似,比起她們母親,無異十分粗糙,但站在外頭,也有足夠本錢,顛倒眾生。

  姜姑娘說:「我們走了。」

  「姜姑娘,」九姑說:「下次再來。」

  「我看看我幾時有空。」姜姑娘慨歎地說。

  我們又經過狹長的過巷,我轉頭看,九姑一手撩起布簾,以目光送客。

  大門忽然打開,剛才我與老李在樓梯的轉角遇見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來。

  見我們離開,她失望說:「姜姑娘,你們不喝點東西才走?」

  「下次吧,」姜姑娘說道,「我們有事。」

  「姐姐有什麼消息?」她問道。

  呵,原來她才是銀女的大妹,剛才那個只是老三。九姑在這種環境下,居然生了五個女兒。

  姜姑娘不回答,反問:「你此刻在哪裡做事?」

  她一呆,隨即撒謊:「南洋製衣。」

  「制什麼衣?」沒想到姜姑娘頂尖酸,「舞衣?」

  她陪笑,「姜姑娘——」

  「你別跟姐姐的壞榜樣學!」姜姑娘說:「我下次再來問你。」

  「姜姑娘,」她不甘地自辯,「我娘的病等錢用,那個男人又攤大手板—一」姜姑娘搖搖頭,推開門,與我們下樓。

  一行三人都沒有說話。回到街上,陽光刺目,恍如隔世。

  司機看見我們把車子倒退過來。

  「送你一程,姜姑娘。」我說。

  她很大方,沒有推辭。

  我的心略略定了一點。

  車子駛進市區,我又回到真實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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