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律師說。
我不出聲。
「最主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小山同她來往不止一兩年。陳先生是希望……
希望她或者有子留下來。」
我抬起眼。
「其實是很滑稽的一件事,我同陳家是三十年的老朋友,不怕說一句,他們著實很可憐,年紀大了,什麼都有,偏偏失去兒子,兒子且沒有骨肉」。
我輕輕說:「我與小山沒有孩子,老人家以為一直引憾。」
司徒說:「我們做朋友的,也一直覺得美中不足。」
「這種事哪裡勉強得來,」我歎口氣,「婚後幾年我們也曾去看過醫生。」
「現代科學那麼昌明——」
「後來我們的感情一直不好,既然是老朋友,也不怕多說一句,我們連見面都難得。」
司徒沉默一會兒,歎口氣,「這事老人家是不曉得的吧。人在絕望的時候會做出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來。」
我問:「那位崔小姐怎麼說?」
「她?她忽然說,陳小山同她不過是普通朋友。」
「什麼?」我意外之極。
「你不能怪她,她還得跑碼頭找生活。」
「老人家沒有失望?」
「他們沒說什麼。無邁,真可怕,兩人忽然衰老下來,以前他們真不像是七十多歲的人,一夜之間他們像是老了一百年似的,聲音都沙啞了,看著有說不出的難過。」
我沉默。
過一會兒我問:「崔小姐還在此地?」
他點點頭。
「我想去看看她。」
司徒把醫院的房間號碼給了我。
「這樣去,很冒昧吧。」
司徒不以為然,「你太禮貌周到了,無邁,最冒昧的是她,不是你。」
我買了水果到醫院。
她的精神很好,沒有化妝的面孔少了那陣妖冶氣,眼睛大大的,非常動人。
她一抬頭就知道我是誰,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我。這麼客氣,又令我難堪了。
我輕聲說:「給你帶了些新鮮桃子來。」
在醫院裡,崔露露仍然穿著挑子色的長睡袍。
「是陳太太吧?」她問。
我點點頭。
我挑張椅子坐下來,剛巧對著她。
她低低地說:「陳大太,我與陳先生,不過是普通的朋友,相識的確有一段日子,他也著實很照顧我,每次我經過香港,他都盡地主之誼,哲人其萎,我真的很難過。」
我仍然點點頭。
但凡當事人否認的事,全部是謠言。
「我很抱歉,陳太太,當時我也在車子裡。」她面色轉為蒼白。
他們都說,台灣女子的情意結要落後三十年。我倒不覺得這樣,我認為她們的機靈勇氣伶俐,要比時代躍進三十年。
我說:「陳老先生、太太來看過你?」
「是的,他們誤會了,以為我同陳先生有什麼男女之間的曖昧的瓜葛,」她喘起氣來,「陳太太,你一定要相信我,這是沒有可能的事,我的未婚夫在美國,這一兩天他會趕到香港,他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崔露露的大眼睛瞪著我。這雙眼睛的確是清白的,黑白分明。
我還能說什麼呢?
「打擾你了。」我站起來。
「陳太太。」她又叫住我。
我看著她。
「你這次來找我,是為了什麼?」
我很大方地說:「你既然是先生的好友,出事時又在同一輛車裡,理應來探訪你一下。」
她恢復鎮靜,「謝謝你,陳太太。」
「聽說你傷勢也不輕。」我說。
崔露露苦笑,「這條命算是拾回來的,後腦縫了十多針。」她的聲音低下去,「可惜陳先生……」
我說:「一切是注定的。」
「陳太太,請你原諒我,」她忽然拉住我,「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女人的苦衷。」
我凝視她。
她的嘴唇在顫抖,一時間並沒有自震盪中恢復過來。
我說:「崔小姐,你言重了,沒有什麼好原諒的,這是一件意外的慘事。」
我取過手袋離開醫院。
事後我同司徒律師說,「她幾平否認認識陳小山。」
無憂說:「她不會有小山的骨肉,她太精明能幹。」
但人在絕望的時候,再無稽的事都會去盼望一番。
我的憂傷不為人知。
無憂遵父母之囑留下來陪我,而我則告了一年長假。我需要休息。
小山活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勇氣面對這個家,小山走了之後,我反而回到這個家來,多有諷刺意義。
那日在酒店大堂相遇,兩夫妻在近十年間第一次感情交流,沒想到竟成為永訣。
無憂說小山彷彿知道日子不多,對妻子有無限依依之情,一反常態。
季康數度要求見我,都被我拒絕。
兩夫妻再不和也相處十多年,季康不會明白。
況且我正為搬家的事忙得不亦樂乎。
無憂在這件事上,幫了我好大的忙。
我選了中等住宅區一個三百平方米的單位,地方小,容易控制,不需要全職傭人,第一次照自己心意,把公寓佈置得簡簡單單,沒有半點裝修,窗明几淨,像一個人住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字畫花瓶燈鏡瓷像,全部送給無憂,叫她找人來裝箱。
然後把房子交給經紀賣出去。
新居素淨到十分,無憂一再叫我在這裡那裡放一盤植物,增加氣氛。
我厭惡地說:「這是我的家,不是熱帶森林。」
她同情地說:「我瞭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看著她說:「你一點也不瞭解。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陳小山的寡婦,此刻不過法律上辦了正式手續。」
無憂說:「我只知道你心情不好。」
「無憂,你回紐約去吧。」
「媽媽在近期內會到香港來接我的班,到時我會走,你不必趕。」
「我想靜一靜。」
「我沒有不讓你靜,」她說:「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來。」
我不想再爭辯。
「為什麼冷落季康?」
我苦笑,「讓我靜一靜,無憂。」
她掩住嘴,「對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寫字樓去清理東西。
司徒律師陪著我。
我與他商量細則:「老先生有無意思收回這個公司?」
「他那裡有這個精神。」
「那麼我要清盤出售了。」
司徒歎口氣,「也沒什麼可惜,多年來也沒賺過錢,不過是陳小山一個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