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知道?」
「孤芳自賞的人絕對不怕寂寞,生存在讚美頌揚中的人,去到異鄉,才無法忍受冷清。」
宜室朝她一鞠躬。
自該日開始,宜室每翻一張日曆,都心驚肉跳,平時也慨歎日月如梭,到底還帶一二分瀟灑,比不得如今,每過一天,大限便近一日,宜室本來就沒胖過,怕倒下來,只得拚命的吃。
李尚知當然不會不聞不問,已經替琴瑟辦好入學手續。
宜室問:「是不是名校?」
「名校要到一九九0年才有學位。」
「你不是開玩笑吧。」
「千真萬確,東西兩方,人同此心,家長踏穿名校門檻,擠得頭破血流,不如順其自然,要有出息,自修亦能成才。」
「你要為她們努力爭取呀。」
「宜室,最近我也累了,人算不如天算,就進公立學技好了。」
「你呢?」
「多給我六個月,宜室,讓我殿後。」
宜室無奈,她說不服他,正等於他也說不服她。
「宜室,辛苦你了。」
宜室低下頭,「或許半年後你會樂不思蜀,或許還有更好的日子等著我們。」
最高興的是小琴,天天拿著電話向每一位同學道別,清脆快樂的聲音,比平常說話高兩個拍子:「再見,再見。」毫無感情,毫無留戀。
語氣太過真實,太不虛偽,叫宜室無地自容,這涼薄的小女孩從何而來?
一定是像宜家阿姨,宜室心寬了,可見嫁禍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
李家只關心尚知的動向,對於宜室,漫不經意,這麼多年,姻親始終是姻親,能夠做到相敬如賓,已經大為不易,功德圓滿。
農曆年後,宜室告老還家,墮落真是痛快,每天睡到十點才起床,敷著面膜看報紙喝紅茶,下午專等女兒放學回來廝混,深宵看粵語長片,往往為劇情及演技感動得鼻子發酸。
沒想到還無意拾到一段這樣適意的日子。
可惜就要走了。
四月份潮濕天氣,人人煩惱,尚知卻一臉笑容回來。
連鞋都不脫便跳上沙發,「宜室,好消息。」
宜室不去搭腔。
小琴這時候卻捧著一本書走過來,「媽媽媽媽,原來中國人在十九世紀大批移民到加拿大,是為著育康省的金礦。」
「你在讀什麼?」
小琴攤開書,「我自圖書館借來。」書面子上寫著「移民」兩個大字,「後來他們參予建築加拿大太平洋鐵路,」小琴臉上露出驚駭的表情,「成千上萬的苦工死在那條鐵路上,媽媽,那時候,同中國人做生意的商戶都落在黑名單上,排華組織用白漆在中國人家門上打十字做記號,真可怕。」
尚知連忙說:「小琴,那已是歷史了。」
「這裡說五代之前,即是祖母的祖母那一代。」小琴有時非常執著,不肯放鬆。
宜室的胃裡卻是被塞了一大塊石頭,連小琴都來表示不滿。
尚知嚷:「喂喂喂,怎麼完全沒有人要聽我的好消息?」
宜室看著他,「請說吧。」
「我找到工作了。」
宜室心頭先是一喜,隨即滄桑的笑,李尚知枉作小人,太急於要拋妻棄女,看,她同他說過,船到橋頭自然直,不是應驗了嗎。
尚知知道她想什麼:「俗雲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你的真面目已經暴露,到頭來,你把自己看得最重。」宜室悻悻地。
「宜室,不要在孩子面前說這種話,既然一家子可以同步出發,既往不咎,如何?」
宜室沉默,但是她已經知道他經不起考驗。然,試煉是殘忍的,對尚知不公平,但她多麼希望他是可仰望的強者。
「宜室,這份工作也還是暫時性的,只做一個學期。」
怎麼忽然都變成活一天算一天了。
「只得先去了再說。」尚知歎一口氣。
他鬆了領帶,像是很累很累,倒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宜室忽然看見他頭頂有一簇白髮,這是幾時生出來的,怎麼她從前一直沒有發覺。
不會是油灰吧,她過去撥動一下,不,是貨真價實的白髮。
尚知動了一動,他是那樣疲倦,不消一分鐘就睡著了,這是不是逃避現實的一種方法?
宜室捫心自問:沒有逼得他太厲害吧。但是,這半年來,她比他更吃苦更不討好,又怎麼說。
晚上,宜室為了對尚知的好消息表示興趣,問道:「薪酬怎麼樣?」
「兩萬。」
宜室一怔,「這麼多?」算一算港幣,是十二萬,不會吧。
尚知苦笑,「是年薪兩萬。」
宜室張大嘴,「你開玩笑。」
「我沒有。」
「是一份什麼樣的工作?」
「何必細究。」
「尚知,我不允許你委曲求全,寧可不賣,不可賤賣。」她霍地站起來。
「宜室,我已經盡了所能,請不要再節外生枝。」
宜室緘默。
這算是好消息?騎驢尋馬在現今商業社會是下下之策,一騎上了驢背,全世界的人就當你是騎驢的胚子,一輩子都下不來,一生都不用想碰駿馬的鞍。
情願靜心等候一個好機會。
沒到異鄉心已經怯了,慌慌張張把這樣低三下四的差使都接下來。
宜室沒有把心裡的話說出來,量尚知也不要聽。
她仍睡在書房,自由自在,到清晨兩點才熄燈就寢,如做獨身女。
也像獨身時一樣,因前途未卜,心有點酸酸的。
動身前兩日,宜室帶著小琴到置地廣場去喫茶。
這個空氣調節名牌密佈的商場是本市小布爾喬亞最最依戀之地,仍然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誰會在乎李氏四口離不離開。宜室惆悵得說不出話來。
小琴說:「爸爸不敢告訴祖母我們一去不回頭。」
「我們會回來的。」起碼一年一度。
「我覺得爸爸不願走,」小琴略為不安,「是不是純為我們的前途著想?依莉莎伯的母親天天說移民是為孩子。」
宜室喝一口黑啤酒,剛在斟酌字句,小琴又說:「媽媽最近很少說話。」
宜室只得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