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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頁

 

  振星聳然動容:「聽說女兒們最難承受這一件,你看我,同母親感情多好,我真怕那一天,媽媽說她也怕離開我之後像我這樣蠹人會吃虧。」

  嬋新又忍不住笑,「那一天你都八十歲了,你子孫曾孫玄孫會照顧你。」

  「孩子們靠得住嗎?」

  「哦.只有上帝是永久的磐石。」

  「好端端又說起教來。」

  「這是我真實觀感。」

  「你們母女可相愛?」

  嬋新忽然沉默。

  「你們准不准留著舊時照片?」

  「教會不是黑社會。」

  「聽說此刻修女可以保留自己姓名。」

  「消息很靈通呀。」

  嬋新自行李袋內取一隻小小銀相框,遞給振星。

  振星一看,照片裡三個人,嬋新那時約七八歲,十分可愛,臉盤五官同她母親宛如一個印子印出來,她的父親亦即是振星的父親,彼時當然年輕俊朗。

  真可惜,這是個破碎家庭。

  「他們天天吵?」

  嬋新答:「在我記憶中是。」

  「為什麼?」

  「雙方均不肯忍讓。」

  「是愛得不夠吧。」

  「環境也很逼人。」

  「他們打敗仗。」振星唏噓。

  「那個年代,婚姻失敗對女方的打擊比較大。」

  「噯,我聽說有人封建盲目地把離婚女子四個字當詆毀語用。」

  「家母決定帶著我遠走他方,碰巧有親戚在倫敦做生意,我們便前去投靠,稍後父親搞的建築生意也略有起色,他在物質上很照顧我倆,我們母女不致於很吃苦。」

  「你為什麼不到我們家來住?」

  「父親又結婚了,且生下你,家庭十分完整,我不想做不速之客。」

  振星沒好氣,「現在又來?」

  「此刻事過情遷,」嬋新笑,「無後顧之憂。」

  振星說,「現在我很明白什麼叫做哀樂中年,你看我爸,生活總算安定下來,又為往事神傷,唉,做人不易。」

  嬋新故意上下打量妹妹,然後說:「我看做你並不難。」

  振星氣結。

  振星的童年相當寂寞,父母都是事業派,她由保母照顧,她記得三兩歲時最怕爸爸去上班以及媽媽晚間有應酬,一看見爸媽打扮妥當預備出門她便大哭。

  又沒有同齡淘伴,直到三歲上幼兒班才略覺人生樂趣,那時周振星的拿手好戲是把同學一掌推開。

  紀月瓊說,「嘩,亢龍有悔。」

  為此老師抗議多次。

  紀月瓊一直疑惑,「一定是遺傳,可是像誰呢.莫非是遠房的叔祖。」

  長話短說,周振星要到今天才知道有個談得來的姐妹是多麼興奮之事。

  因血濃於水,無話不說,聽了也不惱。

  故每隔三兩小時地便說:「嬋新,不要走。」

  「噫,不是與你說過了嗎?」

  「又不是釘十字架,找不到替身,非耶穌不可,你讓教會為你找替工呀。」

  「振星你說話真的一句是一句。」

  「我有一句說一句。」

  「對外人也這樣嗎?」

  振星微微一笑,「我並不傻,我的辭覽裡也充滿了可能大概要不然也許或者等等等等,我不說不,也不說是,人永遠抓不到我的小辮子。」

  「那我比較放心。」

  「咦,修女不是有話直說的人嗎?」

  「修女也不是傻瓜。」

  姐妹笑得彎腰。

  周氏夫婦詫異。

  這間屋子裡從來未試過有這麼多的歡笑。

  振星說:「這是迴光返照哪,真可怕,稍後我同你都要離開這個家。」

  紀月瓊捧著頭說:「我沒好好教你妹妹中文,這是報應,不久她就要祝這個家病入膏肓,及早登極樂,振星,我想重頭教你讀成語故事。」

  這番話其實很愁苦,不知怎地,周舜昆卻笑得落下淚來。

  那一晚,振星向嬋新透露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其實我大約會寫一兩百個中文字。」

  「為什麼要隱瞞事實?」嬋新大奇。

  「那時我十二一歲,心想,說學會了,媽媽勢必叫老師教新功課,說不會,什麼事都沒有,便一直說不會。」

  嬋新不信有這樣的奇事,「你為什麼不喜歡中文?」

  「多難寫,多難讀,要學的功課那麼多,總得隨便犧牲一樣,只有它不是學校規定的科目。」振星聳聳肩。

  過半晌,振星又問:「是不是很糟糕?」

  嬋新一貫中立、開明,「你有選擇的自由。」

  「倒底是華人哪。」振星吐吐舌頭。

  「不,你是加拿大人,若用這個角落看事,可比較明朗簡單。」

  嬋新康復情形良好。

  教會一直與她有聯絡,每次有文件寄到,她均詳細閱讀,書面回覆。

  周舜昆解嘲地同妻子說:「同在任何大機構辦事沒有兩樣嘛,有福利,有病假,亦有升職機會,只不過公司規定職員不准結婚而已。」

  紀月瓊不便說什麼。

  「下個月她就要回去了。」

  那是他的長女,她出生時他才廿六歲,年輕的父親,得知孩子出生,自建築地盤一口氣趕回去,看到那幼小的嬰兒漲紅著面孔正在啼哭,他抱起她,她睜開眼睛看著父親,驀然靜下來。

  那一募,彷彿只發全在幾個月前。

  「我相信以後嬋新會常常回來。」

  「憐憫世人比原諒父親容易。」

  「周某.你太同情你自己了。」

  這個時候,兩姐妹正坐在公園長機上喂野鴨。

  振星一貫興致高漲,替姐姐拍照,架起三腳架.又二人一齊拍,一邊絮絮講起那架照相機來歷,不外是哪一年向父親勒索成功的戰利品。;

  然後她發覺嬋新沉默了。

  一定是離愁,她想。

  再過一會兒,嬋新把著妹妹的手臂說:「振星,我有點不舒服。」

  「為什麼不早說,我們馬上回去。」.

  「我見你玩得那麼高興。」

  「我天天都高興,來,我扶你到停車場。」

  嬋新一站起來,就想嘔吐。

  振星連忙掏出帕子摀住她的嘴,她吐了幾口,像是比較舒服,靠在振星肩膀上。

  振星嘀咕,「今早還是好好的!」她忽然看到帕子上一片殷紅,吐出來統是鮮血。

  第三章

  振星如墮冰窖,連忙把手帕收入袋中,扶著姐姐坐下,一邊自手袋掏出手提電話,鎮靜地召了救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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