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是非常粗獷直接的一種賭法,毫無轉圈餘地,立判輸贏,沒想到柔弱的她會選這一種。
她解釋:「反正不是輸就是贏,痛快些。」
年輕人一怔,覺得他低估了她。
他小心謹慎從不低估任何人,可是他還是給錯了分數。
他不動聲色,走到台前。
「大還是小?」
她隨意說:「小。」
他低聲教她:「你應該看看前幾鋪開的是大是小。」
她訕笑,「有用嗎?」
年輕人不得不承認:「無用。」
莊家已經開出一鋪小。
賠了雙倍,她又隨意說大。
年輕人不再出聲。
莊家開出大,賭注已經翻了兩翻,即四倍。
她取過籌碼放在他手中,「我們走吧。」
年輕人意外,「不再玩下去?」
「買小開小,買大開大,還想怎地,再不走就磨爛席了。」
這樣精通賭博之道!
年輕人暗暗心驚,竟小窺了她,此人應是生活上的大贏家。
「好,我們走吧。」
他重重打賞夥計。
她伸個懶腰,「暗號時時唐詩嗎?」
「也用宋詞。」
「可見檔主也不全是粗人。」
年輕人感喟:「在商業大都會中,賺錢才是至高文化吧。」
「可能被你說對了。」
「有一次,暗號竟是莫待無花空折枝。」
她拍手稱:「真好。」
他輕輕吟:「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她看向遠處,「不知怎地,我這個人,五十歲已經在望。」
他亦覺無奈,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她才好。
他們到郊外午膳,他背著她,在沙灘上漫步,絲毫不覺累,走遍走堤也沒有把她放下來。
她把臉靠在他背上。
「小時候有無人背過你?」
「沒有那樣溫馨記憶,父母都很遙遠,怎麼樣想,都記不起他們曾經擁抱過我。」
「那倒是奇怪。」
「也從未稱讚過我一句半句。」
「不能置信。」
「你是第一個背我上路的人。」
「可舒服?」
「沒話講。」
「所有經濟不能獨立,倚賴他人維生的人,都是被背著走的人。」
「應該比雙腿走路開心得多。」
「不見得,身不由主,有時也很痛苦。」
他開始往海邊走去。
她倒是不在乎,仍然閉目享受。
越走越深,海水已齊膝,他還沒有停,漸漸,她的腳也落在水中。
她仍然不介意。
他問她:「你不怕?」
「怕什麼,既然騎在人家肩上,去到哪裡是哪裡。」
年輕人忍不住笑了,調頭走回岸上,把她輕輕放下。
「緣何回頭?」
他笑得極其簡單:「海水污染。」
她笑不可抑。
即使是買回來的快樂也是實實在在的快樂。
她溫柔地說:「改天我們出海到深水處。」
他說聲是,「我去租船。」
「我有一隻船。」
「有名字嗎?」
「艾蓮。」
「我以為這是一個假名。」
「那是家母的英文名。」
原來如此。
他們終於回到市區。
中飯時喝過一點酒,再加上陽光海浪影響,年輕人伏在沙發上睡熟。
醒來之際,已過黃昏。
他叫她名字,無人應,他站起來找她,發覺她已離去。
廚房內一台小電視機正在播放節目。
他斟一杯熱茶,眼睛瞄到屏幕,頓吃一驚。
只見螢幕上接受訪問的正是導演。
她笑吟吟,穿華麗套裝,翹著腿,有問必答。
年輕人扭高聲浪。
這訪問節目還設有現場觀眾席,觀眾可隨意舉手發問。
年輕人愣住,真沒想到社會風氣開放到這種地步,他倒是要看看問的人怎樣問,答的人如何答。
太精彩了,從前見不得光的人與事現在統統在大光燈下顧盼自如。
只見一個衣著樸素的家庭主婦問:「你不覺得做你那個行業傷風敗德?」
只見導演仍然笑吟吟:「可是,一個人總得找生活,我難道去求親靠友不成。」
那家庭主婦板著臉:「你可以到工廠去做工。」
導演也正經地答:「沒有工廠要我,我一家連父母弟妹共八人,生活費龐大。」
「那麼說,」那位女士咄咄逼人,「你是貪慕虛榮。」
「話不可以那樣說,種種職業,總得有人來做。」
年輕人看到這裡,嗤一聲笑出來。
呵,沒想到導演轉到幕前一樣行。
主持人出來排解糾紛,導演得以婀娜地下台。
年輕人忍不住關掉電視。
他搖搖頭,貪慕虛榮。
是,導演、博士、他、安琪、王妃……這一干人全部不甘貧窮。
放著工廠的工不做、公路車不乘、廉租屋不住,情願選擇做社會的寄生蟲。
無恥到極點。
可是很少人會天真似那位主婦那樣,還有是非黑白之分,年輕人平時得到的,以羨慕的眼光為多,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節蓄傍身,女朋友雖然年紀稍大,可是高貴優雅,出手大方,他不覺得太過不妥,也就生活下來了。
沒有,他也沒有到工廠去找工作。
無此可能,現在他穿的白襯衫都好幾千塊一件,一買便一打,工廠東主都不可能穿這種衣服。
他歎口氣。
窗外海浪沙沙聲,抑或只是他的想像?
忽然之間,年輕人察覺得到,他公寓門外有人。
他輕輕走過去,驀然拉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謝偉行。
「又是你!」有完沒完。
謝偉行揚揚手,「別這樣說我,我來找母親。」
「她不在這裡。」
「去了什麼地方?」
「你不以為我有資格管她吧。」
她今日沒化妝,頭髮束腦後,白襯衫,藍布褲。
「我要回北美去了。」
年輕人看著她,「這是何必呢,每次回來,都得狠狠地鬧。」
她頹然。
「進來坐。」
「你告訴我媽一聲,我晚上八點飛機。」
「還有時間,進來坐一會兒。」
她扔下手袋坐下,像個小學生等著聽老師教誨。
「肚子可餓?我正預備做面。」
「試試看。」
年輕人自冰箱取出雜絲冬菇絲調味,不一刻做好香噴噴一碗麵,還窩了一隻蛋。
「我知道,你想籍劣行為吸引父母注意,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