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應該說,她的小說已淪為插圖的說明。
岑諾芹並非愛耍意氣的人,通常都沉得住氣,可是這一次她雙手顫抖,臉皮青紫。
倘若羅國珠還在的話,不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才知道羅女士的好處。
她撥電話給伍思本,對方呵哈一聲,「你覺得版面如何?」
「我不能接受。」
「諾芹,你的口氣如九十歲老太太,除出封你做皇后娘娘,一切不能接受,像陳秀歡、喬德秋、劉雪梅、張浩天這些老作者,因什麼都不能接受,已經知難而退,諾芹,人家已經賺夠,不必適應新潮流,你呢?」
諾芹氣上加氣,「我也一樣。」
「報館還需要你,諾芹,不然我幹嗎花那麼多時間幫你更新形象。」
「我真的不能接受。」
「那麼,取消短篇吧,我另外找人頂上,諾芹,我知道你出身的時候,編務制度與今日大不相同,我勸你盡華適應新環境。」
伍思本掛上電話。
諾芹不出聲,獨自坐了很久。
這不比別的工作,行屍走肉亦可,混日子專等生糧,作者每寫一個字,都勞心勞力,做得那樣不愉快,如何捱得下去。
她決定請辭。
還年輕,無家累,轉行都還來得及。
趁這人心浮躁的時候靜一靜也是好的,總還會有人家岑諾芹一樣!不甘心被隨意宰割而請辭。
萬一班底統統走清,資方亦需擔心,也有不良後果。
想清楚了,她攤攤手,長歎數聲。
怪不得近廿一世紀了,許多女生還是盼望嫁得好,不必在工作上作出這種痛苦的取捨,已是幾生修到。
那一整天,諾芹都沒有再聽電話,她全無心情開口。
打了敗仗。
第三章
伍思本給她寫傳真過來。
「你的些微名氣得來不易,多少新人削尖頭皮鑽營,別叫他們乘機取替你的位子,潘明渝、蘇禮信、陳恩美等人虎視眈眈,你一定知道。」
這些,都是真的。
諾芹有點心灰意冷,做這一行,誰不想攀到一線位置,可是越高越是危險,滑坡時人人注目,而且有許多好事之徒,專門在人家失意時大力鼓掌。
新嘗試也許是正確路線。
剛入行,一直盼望有一日同前輩一般成為紅人,在街上被讀者認出來,追著要求簽名,並且急急問主角的結局如何……
現在她也寫副刊,也有讀者認得她,可是不知怎地,她真心認為這一代的凝聚力不能同前輩比,再也不可能找到忠誠追隨的讀者。
現在的讀者見一個愛一個,愛完一個丟一個,根本缺乏與寫作人共渡一生的長心。
作風變得太厲害,破舊容易立新難,原有讀者流失,新讀者又抓不緊,稍後兩頭不到岸。
捱過一晚,第二天早上,氣漸漸平了。
工作而已,做與不做,均不必動氣。
姐姐曾動:「氣惱使人老,你氣死了也是活該,誰在乎你,聖經上說過,切莫含怒至日落。」
已經是弟一天了,夠了。
電話鈐響,諾芹去應。
伍思本說:「是我。」
「我還以為是送報紙。」
「一早起來,為著安撫你。」
「對每個作者如此,抑或只有我?」
「你想想,我有那麼多時間嗎?」
諾芹不出聲。
「馮永春請辭,個多月縮輯部無一人出聲。」
「那是你們無禮魯莽,貽笑大方。」
「是,過一天算一天,再也沒想到以後會道旁相逢。」
「以前老說世紀末如何如何,看樣子,末世光景的確來臨。」
「你仍然受歡迎,請把握機會。」
「你看看,四周圍都是什麼人在寫,有何修養學養。」
伍思本大笑,「寫專欄需要這些嗎,從來沒聽說過。」
她一點思想包袱也無,這一份工作,同所有工作一樣,是賺取生活的工具。
「暫時,我願接受你的安排。」
「謝謝你。」
她才掛斷電話,又有人打進來。
「我們是菁華小學,你是高滌家長?」
「我是阿姨。」
「請你立刻來一趟,高滌哮喘發作,駐校看護已經替她用藥,或者要送院。」
諾芹吃驚,「可有聯絡她母親?」
「家裡無人。」
「我立刻趕到。」
諾芹連牙都不刷便飛車往菁華小學。
奔到休息室看見小小高滌躺在床上,四肢無力,像雙洋娃,都八歲了,還那麼小,那麼可憐。
校方人員過來說:「已經叫了救護車。」
高滌這時睜開眼睛,「阿姨。」靠在諾芹身上默默流淚。
諾芹非常悲憤,強忍眼淚,她最怕看見孩子吃苦。
片刻救護車來到,諾芹陪滌滌入院。
醫生過來溫言安慰:「空氣質素惡劣,許多兒童都有這種毛病,並無大礙,放心。」
這時,諾芹的手提電話響起,是庭風焦急的聲音。
諾芹對姐姐說:「你還不來?」
忽然之間,有一名看護轉過頭來,「你的聲音好熟,在哪裡聽過。」
諾芹沒好氣,不去理她。
那看護說:「對了,昨夜在收音機裡……你是那寂寞的心俱樂部主持人。」
諾芹吃一驚,忽然被人認出,不禁心跳。
嘴巴卻說:「不,你認錯人了。」似做賊一般。
「這是你的女兒?她父親呢,你是單親?」
諾芹惱怒,「喂。」
「你生活也不正常,如何輔導他人?」
「你亂說什麼?」
滌滌害怕,「阿姨,這是誰?」
那看護這才退出去。
「沒事,滌滌,我會保護你。」
滌滌忽然問:「我爸爸呢?」
「你想見他?」
「是。」
「我叫他來。」
這時,背後傳來一把聲音,「叫誰來?」
岑庭風趕來了。
滌滌這才鎮定下來。
「又不是醫生,來了有什麼作用?」
這是他們的家事,諾芹不便干涉,只得維持緘默。
「諾芹,麻煩你了。」
諾芹用舌尖黏黏門牙,「我尚未刷牙,怪髒的。」
連小滌聽了這話都破涕為笑。
「有我在,諾芹,你可以走了。」
「單親真辛苦。」
庭風卻說:「我不覺得,滌滌是我瑰寶,生命中陽光均由她而來。」
母女緊緊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