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莫失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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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頁

 

  她笑了,起身掠一掠頭髮,走到露台去靠著,我看著她的背影,她穿一條雪白的粗布褲,背後口袋上一個紅色的鐵錨,一件小小的紅上衣,在腰間打個結。她不怕冷,所有女孩子還加著一件毛衣,她的T恤已經出世了。她有這麼細的腰。

  ……我真是傻,這麼遠跑來坐著,這算什麼呢?我不明白我自己。剛才她這樣主動,而我反而像個女孩於一樣,她一定很尷尬吧?

  「婉兒,」我低聲叫她。

  她聽見了,側側頭,沒有轉身。

  「婉兒,過來一下。」我低聲懇求。

  她緩緩的朝我走過來,沒有生氣,仍然微笑著。我該怎麼解釋呢?說我連小令也沒有吻過?說我只有一次跟女孩子胡調的經驗?那次聖誕節,有人在果汁裡混了伏特加,所有的人都喝醉了,我就拉住了一個女孩子胡鬧,也不致於到很荒謬的地步,不過也就很不好意思,至今不想提起。我該把這些對她說嗎?至於婉兒,她的性格根本就是這樣,剛才那一幕也就不足為奇。她走過來,我拉住她的手,她站著。她的手真是熱,熱得有異正常體溫。我久久地看著她。

  我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你,一直拉長著臉,我為什麼跟你出去?」

  我笑了。

  「好,這才好點。今天晚上,我們出去跳舞。」她說這話的時候,嬌得很。

  我點點頭:「但是我跳得很壞,不騙你。」

  「沒關係。」她說,「現在你想做什麼?」

  「坐在此地看住你,我不想動。」我這次說了實話。

  「真的?真的?」她輕快的轉了一個身。」

  我點點頭,是真的,是一點也不假的。看住她是一種享受。

  我真的在她家坐了一個下午,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就累得在沙發上睡著了,疲倦得失了禮,還做夢,見到小令,像以前那樣,她父親還沒有去世,大家親親熱熱的玩。後來醒來,才發覺時間已經過了幾年,很沒有味道。

  我身上蓋了一件睡袍,布的,密密的都是小花,一看就知道是婉兒的衣服。她這個人性格突出,連穿衣服都有一定系統,鮮明得很。

  我叫:「婉兒,婉兒……」天已經黑下來了。

  婉兒還沒有出來,張伯母應聲而至。

  我難為情地跳起來:「伯母……」

  「不要緊不要緊,怎麼臉紅得這樣?唉,你小時張伯母還替你洗過澡呢!不怕說你,你是我兒子一樣的,偏你又多禮,睡一覺有什麼關係?」

  我無地自容地笑了。

  「婉兒說你們要去跳舞,她在換衣服。你們吃不吃飯?」

  我說:「不知道,要問婉兒。」

  張伯母瞅著我:「告訴你,家明,你不要太遷就她,慢慢你就曉得了!」

  婉兒出來說:「媽媽從來不幫我,我們沒緣。」她一邊手在戴耳環。耳環是一粒小珠子,閃閃生光。

  衣服是麻紗的,垂在地下,露著她漂亮的背。我不敢看牢婉兒,她真像一個明星似的,次次換衣服,天天換一個樣子,甚至一天變幾個樣子。她流動得像水。

  張伯母說:「看你這樣子,不吃飯了?」

  「我出去請家明。」她說。

  我連忙答:「我請婉兒。」

  張伯母說:「你們早合好的圈套!騙我也沒用,我老太婆只好一個人吃夜飯了。」她笑。

  婉兒笑:「媽媽真是,愛清靜,把我們轟了走,又怕我們說她沒人情味,於是先在我們頭上套個罪名,好使我們不說話——這裡斗聰明,誰也不夠媽媽,她是最滑頭的。」

  這番話下來,連傭人都笑了。這裡不需要春天,婉兒在春就在了,她們這裡真是幸福家庭,我好羨慕。我們家尚且比不上她們,小令那支離破碎的家,怎麼可以算是家呢。我呆呆的看著婉兒。人都是勢利的,我盼望得到幸福,就算比較接近一下幸福,也是好的。從小令那裡我知道幸福實在是太無常的一件事。

  「家明,我們走吧。」婉兒說。

  我站起來:「伯母,我們出去了。」

  張伯母拉起我的手:「家明,我就是喜歡你這樣,規規矩矩的,無論大人多寵你,你也是不失態的,婉兒跟你在一起,是她的福氣。你不怕我倚老賣老吧?並不是咱們家婉兒沒人要了,但是我把她托給你了,因為張伯伯與我實在喜歡你。」她微笑說。

  張伯母這番話說得這樣明顯,我很尷尬,只好回頭去看婉兒,婉兒若無其事,笑吟吟的。我忽然想起芳心默許這句話,怔怔的,越想越有味道,竟說不出話來了。

  我們終於出了門,我拿著婉兒的披肩。她笑:「是媽媽的,我借它用一用。」那是一件白色的貂皮小披肩,好看得不得了。

  我說:「婉兒,你要知道,你很幸福。」

  「我知道。」她說。

  跳舞的地方是婉兒挑的,是一間中式夜總會,有歌星唱歌,也可以跳舞。婉兒還沒有見過歌星,好奇得不得了。那天唱歌的是幾個頗有名氣的人,婉兒看得津津有味。我為她點了幾個菜,叫了一點酒。我以為她要喝香檳,她卻要了一點很好的白蘭地。她很成熟,很大方,很可愛。

  我說了一點事給婉兒聽,關於城裡面幾座新的建築物。她很凝神,手支著下巴,像要把我說的話完全吸下去。

  吃了飯,我與她跳了兩隻舞,握著她的手,那種感覺很微妙。我沒有說話。我們在舞池裡慢慢的跳著,忽然之間我看到了小令——我真的看見了她!

  她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與一個中年男人坐在一起,在吃飯。她沒有看見我們,她低著頭,有點心不在焉。那個中年男人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膊,不住在說話。我看著很氣,後來就心酸了,要賺錢實在不容易啊。

  她在吃菜,夾得很少。一隻手扶著臉,穿一件黑底的綠旗袍,與我中午見過的那件不一樣。頭髮從臉旁垂下來,熨成無數的圈圈,垂得牽牽絆絆,彷彿像一株攀籐植物,很像她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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