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難過,是那種無可奈何的難過。
「你媽媽很奇怪。」我終於說了一句,「她很忍心。」
小令說:「我知道你會說這樣的話,將來很多人也會說這樣的話,你們不明白。」
我氣憤地說:「我自然不明白!」
「你生氣了?」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氣你!」
「氣我母親?」
我吁出一口氣:「我送你回去吧。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要來看你的,你不找我是另外一件事,我卻永遠是這樣了。」
「謝謝你。」她說。
把她送走,我一個人走回來。路不近,但是我想清靜一下子。以後我真要失去小令了?我不知道。不過在我們之間必然有重重障礙。她開始了另外一種生活,會認得一些新的人,與我的距離越拉越遠。
那麼我這方面呢?媽媽一向不喜歡林太太,沒有人喜歡她。大家都覺得她害了林先生,現在又害了小令。她們的環境是越來越壞了,適才小令穿的衣服,也是舊的,人長高了,衣服就繃在身上,看上去不自然。我相信她們沒錢。她去做舞女,也有一百個不願意,但是別人看法如何呢?一般人對舞女的眼光,也就是那樣了。
小令很明白,她說難怪,我也說不能怪她母親。
以後難道真的不能再見了?要找這麼一個清純的女孩子,並不容易,我就是喜歡小令這一點。我只比她大三歲。我可以幫她什麼?我覺得世界對她不公平。
一年前她輟學,我便生氣,因為她功課很好。
母親想幫她交學費雜費,林太太一口拒絕了。
如今看來,她們是早有計劃的?我不該這麼想吧。
做人誰不想向上?她們一大半是無可奈何。不能看低她們。
以前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要與她分手,我們有的是時間。是的,我總覺得我們有的是時間,怎麼可能呢?多年來的老朋友,就這麼分了手,她不捨得,我也不捨得。
那天我們就談到這裡,各自回家了,有什麼好說的?
環境若是如此,我們只好就範,我感覺到現實的殘酷。
到了家裡,媽媽說:「你跟小令出去了,我知道。」
我看了母親一眼,拿起了報紙,低頭一張張的翻著。
家裡點火爐極和暖,傭人給我遞上了一杯茶。沙發是新換的。為了要過年,媽媽身上也是新的絲棉襖,電視機輕輕的發著聲音,父親背著我們在看電視。
是的,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太幸福了,不十分覺得。
這麼幸福,又怎麼明白林家呢?小令要做舞女去了。
媽媽低聲說:「我前些日子聽說林太太要逼小令去做舞女。」
「誰說的?」我反感的問。
「牌桌上那些太太們說的。」
「閒著沒事,什麼不好談?為什麼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裡糟蹋?媽媽,我勸你以後也少去打牌。」
「是不是真的呢?」母親問,「她今天沒說什麼?」
「舞女也是人呀,媽媽。」我說。
「但是孩子,她們是危險的人,你應該知道的。」
「唉,媽媽,」我說,「我不去犯人,人家怎麼來犯我?」
「染缸。你聽說過染缸沒有?一個女孩子,再純一點,跑到那種地方去混幾個月,也變壞回來了,否則人家為什麼稱做舞女為『下海』?」
下的是苦海,自不會錯。小令還沒去舞廳亮相,媽媽那一套已經來了,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我不相信。
「你聽媽媽的話,以後別見小令了,好不好?」
我看著母親的臉,她又驚恐又擔心的神色,使我有種錯覺,她把小令當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這樣子,我慘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見到小令,她會怎麼想?小令只是一隻待宰割的羊,一點能力也沒有。
「你想想這種家是什麼家呢?」母親說,「為了錢叫女兒去做舞女,我是餓死也不幹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歎了一口氣。難道林家兩母女非得餓死了,林先生才瞑目?這個世界,人總得掙扎著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麼用?母親會明白嗎?她不會,她又沒餓過肚子,她怎麼曉得窮了餓肚子是什麼樣子?人窮志短,向人伸手終究是難,不如想一條出路。
我緩緩的說:「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說的。」
「唉呀,」媽媽臉上變色,「好好的書香世代——林太太實在不像話了,實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願意的。」
「什麼?」
「是她願意的。」
「不會的,那孩子我還看得上眼,她不會的!」母親說。
「她親口說她願意的,她母親逼不了她,只是她聽話。」
「我看錯了這孩子?」媽媽喃喃的問,「不會吧?」
我覺得無法與母親溝通。我站起來,走回自己的房間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願與被逼有什麼分別?
只是世人愛看戲,但凡被逼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熱鬧,場面更火辣刺激一點,那個母狗不如,逼良為娼的母親,更值得在牌桌上被眾人唾罵。我可以想像得到陸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裡悲天憫人的語氣——「……發財!唉,越來越不像話了,林先生說什麼都還是個大學生,怎麼女兒淪落到火坑裡去了?活該!當年誰不勸他,怎麼娶個舞女……噯噯噯,我三番!三番!」
這種太太就這樣,有事沒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裡細嚼,作出其味無窮的樣子。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個身,這世界算什麼呢?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小令會毅然下海去做舞女了。
反正她的命運,在沒出生之前就已經定了,當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們倒霉——「看,不聽我們勸,遲早而已。」
結果他們的確是等到了這一天,林家沒落了。
他們也沒伸一隻手出來幫幫忙,就冷著臉笑。
笑貧不笑娼哪,有什麼好說的?小令走上了這條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