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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令群字字珠璣。

  「回去你房裡靜一靜,聽首音樂,這個時候叫你用理智控制言行是不切實際的事,但是至少不要衝動。」

  結球握緊周令群的手。

  回到自己房間,看到時鐘,才早上八點半。

  奇怪,一個世紀彷彿已經過去,但是實際上一日還未開始。

  同事們紛紛上班,聽到噩耗,都歎息哀傷,竊竊私議。

  他們見林結球照常辦公,不禁詫異,都傳說她與王庇德是一對情侶,關係親密,不過他倆低調隱蔽,誰也沒親眼見過兩人有親密舉止,會不會是謠言呢。

  結球非常軟弱,但是麻木的表情在旁人看來,同鎮靜沒有什麼分別。

  男友意外辭世,她卻為著自己的前途佯裝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現代人非要這樣冷酷嚴密地保護自己嗎。

  這兩年來親友均反對她同王庇德在一起。

  「結球,還年輕,何必一早鎖定一人。」

  「結球,王又煙又酒又賭,每年繳薪俸稅都得往銀行舉債,前妻女友一大堆,還拖著個女兒,一無是處。」

  「他比你大十二歲,過一陣子,你正當盛年,他已經退休。」

  「這人年薪一早過百萬,但一點節蓄也無,連租的公寓都是公司幫他津貼,百分百是個享樂主義者,結球,他不是好對象。」

  「張志威、陸福和、蕭慕文他們,條件都比較好。」

  「結球,袁健忠一表人才,人家又喜歡你。」

  「陳基俠是電腦工程師,追你也不止一朝一夕了。」

  結球用手托看頭。

  都是金石良言。

  可是,與王在一起,她覺得快樂。

  結球落下淚來,是他教會她一切:開會怎樣應對,見客用什麼態度,是非纏身又如何自救,幾次三番,內部鬥爭時他指點她脫身,教她作出適當的取捨。

  結球伏在辦公桌上,所有回憶一下子湧上來,擠在悲愴狹小的通道裡,叫她嗆咳。

  他這樣同她說:「結球,你為何流淚?在辦公室裡,流血不流淚,人頭滾在地上,是等閒事,以後,永不永不叫我看見你在公眾場所啼哭。」

  結球是個好學生。

  他又告訴她:「有一個英國人,背上中箭,還若無其事,另一個英國人揶揄地問他:「痛嗎?」他輕描淡寫答:「只有在我笑的時候」,結球,這是我們都需要學習的地方,你不呼痛,旁人猶豫,也就不敢即時落井下石,你也就獲得喘息機會。」

  之後,結球在人前從不淌淚抹眼。

  今日也不例外。

  他帶她跳舞,陪她看歐洲電影,欣賞爵士樂,到歐洲旅行,他選擇釀酒出名的羅華谷,踏遍美術館,向結球說:「我愛你是因為你有一張拉斐爾前派畫家筆下的面孔。」

  在美國, 他引誘她坐最新最可怕的過山車,「這一座,衝力是四點五G,亦即是說,同航空母艦上噴射機起飛時力道相若。」

  結球被速度嚇得目瞪口呆,連驚呼的力氣都沒有,到站的時候,她雙腿發軟,不能直立,需要他攙扶,大刺激了。

  今日,過山車像脫了軌,出事,被離心力拋脫,車毀人亡。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周令群。

  她捧進一大杯黑咖啡。

  「公司已通知全體有關人士,同時,答允隨時協助。」

  結球輕輕問:「王思訊呢?」

  「已自學校帶到她母親那裡。」

  結球低下頭,「她與她母親不和。」

  「是嗎,」令群答:「我也是。」

  「令群,我想出面——」

  令群問:「做什麼?胸前掛「情人」二字,呼天搶地去主持大局:以後半輩子,你臉上就刻著王氏舊愛四個字。」

  「我不在乎。」

  「相信我,你會的,不是現在,而是三兩年後都沒人來約會你,當你是月下貨的時候。」

  結球知道這都是真的。

  現實多殘酷,什麼社會風氣開放,人們嘴裡說的是一回事,心裡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像黃錦屏離了婚五年,工餘學語文打發時間,大家覺得她幾乎連拉丁文都學會了,仍然沒有再碰到適合的人。

  當然也有例外,張志閣因是地產大亨的女兒,至今照樣有追求者。

  令群輕輕說:「我同你,只得自己罷了,沒有靠山,再不自愛,死路一條。」

  說著,像鐵人一般的周令群忽然哽咽。

  結球啞聲說:「我想回家睡一覺。」

  「還有三個鐘頭下班。」

  她出去了。

  這時,推廣部職員撥電話過來,「林小姐,這件事你最瞭解,可否向同事們解釋幾句。」

  語氣像是帶些試探性。

  結球答:「請他們過來。」

  她把令群給她的黑咖啡灌到肚子裡。

  同事們來了,覺得林結球與平時並無異樣:象牙白面孔,濃吁髮結在腦後,衣著素淨。

  他們放心地提出疑問。

  結球言無不盡,盡量解答,王同她說過:「結球,大將之風是不隱瞞什麼,任由抄襲,抄人的始終是抄人。」

  大班同事陪伴,幾個小時晃眼過去。

  散了會,結球頭暈,腳步跟艙,扶住椅背,這的確是她最難熬的一天。

  她沒有收拾桌面便回家去。

  走進屋內,她喊一聲,「可到家了」,倒在床上。

  奇怪,忍足一日的眼淚反而乾枯,流不出來,她感激周令群硬把她留在辦公室裡。

  結球累極入睡。

  夢中在鬧市裡,好像是下班時份,下雨,泥濘,人群肩擦肩,傘碰傘,一片慌張。

  結球已經淋濕,她找人,一個個問:「是庇德嗎」,看到相似的背影,探頭過去,人家轉過身來,有些微笑,有些不耐煩,但不是他。

  她的確已經失去了他。

  驚醒,結球把身子縮成一團,不住顫抖。

  她不但失去戀人,也失去了良師益友。

  她緊緊閉著酸澀的雙眼,忽然聽見大門有開鎖聲。

  她跳起來。

  「你回來了!」

  她奔到大門前,凝視門鎖。

  門鈕緩緩轉動,推開一條縫。

  結球握緊拳頭,是你嗎,你有話要說嗎,我不怕,你儘管現身出來。

  可是進門來的,是一個矮小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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