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幸運,可以找到何四柱這樣合理的東家。
假如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就好,可以做完保姆再去唸書,然後到福臨門捧盤子。
不不不,那也太慘了,一天做二十四小時已夠,不該做非分之想。
石子訪問三個孩子,想知道他們希望什麼樣的保姆。
寫意說:「莫名其妙,我可不需要任何保姆。」
自在說:「肯定要年輕的中國人,老太太不好,上次有位胖老太太,坐著不動,要什麼盡叫我們拿到她跟前侍候她。」
石子駭笑,有這樣的事。
悠然說:「太年輕也不妥,一天到晚打電話,記得珍珠嗎,同她說話,她都不掛電話,只按住話筒,與我們說幾句,早上又起不來送上學。」
石子不能置信。
自在說:「石子已算是最好的一個。」
「可惜硬是要我們學中文。」
「多學一樣工夫傍身,受用不盡。」
此言一出,不禁失笑,他們三人自有父親的產業傍身,勝過盔甲刀劍。
「可是那麼難學,又看不出有什麼用處。」
「為什麼沒聽見你們抱怨英文?」
寫意笑不可抑,「不學英文,難道做文盲?」
都有道理。
「那又為什麼心甘情願學法語?」
「法文美麗動聽,又夠瀟灑。」
「但你們是華裔。」
寫意問:「為什麼華裔人士有那麼多責任?」
電話鈴響,石子去聽,「何宅。」
「有無一位石子女士?」聲音陌生。
「我正是。」
「這裡是加拿大皇家騎警,你可認識一位孔碧玉?」
「她是我朋友。」
「那請你速來本那比醫院。」
「發生何事?」
「她遭人毆打昏迷,我們在她手袋找到你的姓名住址。」
「我馬上來。」
石子耳畔嗡嗡作響,一顆心似要自喉頭躍出來。
她吩咐馬利幾句,立刻趕出門。
一路上超速駕駛,經公路直抵醫院。
搶進病房,發覺碧玉已經甦醒,女警正在錄口供。
石子聽見碧玉微弱斷續地說:「我不小心摔交,與人無尤。」
警察說:「女士,你不幫我們,我們無法幫你。」
石子走近,看到碧玉的臉腫如豬頭,眼角嘴角都有縫針痕跡,那人心狠手辣,分明要置她於死地。
石子全身的血嘩一聲衝到腦袋,漲紅了面孔,激憤莫名,她握緊拳頭。
女警不得要領,見到石子,轉向石子問話。
石子說出已有一個月沒有見過孔碧玉,「發生什麼事?」
「孔女士『摔交』受傷,欲赴醫院療傷,但支持不住,在公寓大廈電梯大堂昏厥,由司閽報警。」
石子不響,握緊碧玉的手。
「兩位女士,最好是與警方合作。」
女警離去。
石子低聲問:「誰,誰做的?」
碧玉閉上雙目。
「說出來,不然還有下一次。」
「給我一支煙。」
「醫院裡不准吸煙。」
「那麼酒,給我一口酒。」
「碧玉,到底是誰?」
碧玉不語。
「是那個人嗎?」
「別亂講,他人在日本名古屋。」
「碧玉,有獨身女失蹤,一年後頭骨被人棄置在馬路上,這個城市也有它的陰暗面,讓我幫你。」
碧玉忽然微弱地笑了,「你幫我,石子,你泥菩薩過江,如何幫我?」
石子怔住,忽然之間,多年委屈積聚到心頭,她忍無可忍緩緩流下熱淚,她伏在碧玉身邊,哭出聲來。
碧玉輕輕說:「我會好的,我沒事,只是,生活越來越沉重,我都不想應付了。」
石子抹乾淚水,仍想鼓勵碧玉幾句。
「回去吧,我過兩日便可出院。」
「我知道是誰。」
「千萬不要惹事。」
「碧玉,走出來,脫離他的魔掌。」
碧玉疲乏地牽牽嘴角,「到何處去?福臨門、大上海,抑或是麥當勞家鄉雞,還是與你一樣,替人做保姆帶小孩打理家務?」
「我們會出頭的,碧玉,我們會出頭的。」
「我疲倦了,石子。」
「我何嘗不是,但是我不能功虧一貫。」
碧玉又笑,「管它呢,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會殺死你。」
「不會的,殺人償命,他懂計算,還有誰的性命比我的賤。」
「碧玉,現在你氣餒,醒了你會好的。」
她別轉面孔,像是累到極點。
石子只得告辭。
女警在病房門口等她,「孔女士可有說什麼?」
石子搖頭。
「你可猜到是什麼人?」
「我亦不知。」
女警無奈,她已習慣這種困難。
石子離開醫院,一看時間已到,只得直赴福臨門開工。
就是那日,她叫開水燙到腳背,痛入心扉。
回家脫了襪子一看,只見一串水泡,破了,一個個血紅的小洞,她敷了藥,忍痛入睡。
半夜醒來,只覺得自己似一個打地道希望出生天的囚徒,在黑暗地底挖掘,不知方向可走對,可會有一日通到地面見到光明。
地道長且窄,悶又熱,她站不直,透不過氣,就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掀開膠布視察傷口,信不信由你,鮮粉紅的新肉已經填滿瘡疤,生命力竟這麼強!石子惆悵,看情形那條地道會有機會鑿穿,她在等待第一線金光自地道口射到她身上。
第二天再去看碧玉,剛巧碰到她出院。
一輛黑色麥塞底斯來接她,司機替她開車門,工人扶著她進車。
就在關車門該剎那,碧玉看到了石子,她示意感激,擺擺手,上車去。
臉上尚未拆線,像是打破了的瓷娃娃又用強力膠黏上,裂痕處處。
車子絕塵而去,石子在醫院門口站了一會兒,也轉頭離開。
碧玉又回到以前的地方去,她也是。
在報上登了一段廣告聘請保姆,前來應徵的人相當多。
每位撥出時間來見工的人均獲五十元車馬費。
石子選出五名有可能性的候選人。
何四柱說:「我要走了,你負責約見吧。」
「什麼?」
何四柱說:「你的眼光比我好。」
石子不得不把這責任背上身。
孩子們仍不習慣父親來來去去,懊惱不已。
傍晚,石子接到一通電話,那邊忽然問:「你是誰?我聽到你的聲音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