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他苦笑。
抵達四○三病房前,我與他都心情沉重。
「我先進去,你隔五分鐘進來,如果她不抬頭,試試弄出點聲響。」
言聲照樣坐在床沿,劉姑娘不在。
她似一個小孩子般,雙手放胸前,頭垂干,不知在想些什麼,更不知她是否有思想。
「言聲,」我過去蹲在她面前,「言聲,我帶了一個朋友來。」
她不響,仍然維持那個姿勢。
「言聲,你看看是誰。」他故意大力地敲敲門。
言聲聽到聲響,沒有反應。
我輕輕托起她的頭說:「看,言聲,你可認得他?」
言聲眼光渙散,毫不關心的射向孫永強的面孔,逗留在他臉上很久。
但是,她不認識他。
她甚至不覺得有人存在。我或是孫永強,對她來說,都好比兩張椅子,或是兩個床鋪。
我雙眼發紅,頹然坐在地上。
這樣也好。我見過一些女人過分「正常」的反應,看到男人,咭咭笑,骨頭髮酥,變為一堆肉泥,往異性身上亂靠,聲音都變了,只覺十分醜亞
真正好風度有教養的女性,應如董言聲,對條件再好的男人也視若無睹,保持矜持,但言聲已經四大皆空,不是正常的人了。
我忽然悲從中來,無法抑止,嗚咽起來。
孫永強走近她,「言聲,是我,你要打要罵,我都隨你,無所謂,你叫我一聲。」
言聲眼睜睜看往他,連冷漠的神色都沒有,她根本不關心他。
我站起來,知道這件事失敗。
「孫先生,浪費你寶貴的時間,你可以回去了。」
孫永強忽然失態,他抓住言聲的雙肩猛搖,「我不信你不認識我,我不信。」
言聲給他一個不瞅不睬。
「言聲,發生了這麼多事,你怎麼可以忘記我?怎麼可以?」孫永強直叫。
我心中一絲痛快,是的,正應該這樣,正應該忘記他,忘得一乾二淨。
這種人還把他記在心頭做什麼?
「孫先生,夠了。」我阻止他。
劉姑娘聽見聲音進來,推開孫永強。
「這是幹什麼?」她惱怒地問。
如一隻母雞保護雛兒。
「我們出去吧。」我說。
孫永強面色灰白,神情沮喪。
「她竟不認得我!」
我忍不住說:「你又不愛她,你想怎地?叫她一輩子對你念念不忘?」
「可是我們——」
「你們並沒有結婚,無論發生過什麼,都被你一筆勾銷,她現在忘記了你,忘記了一切,一了百 了。」
他哭泣,「我沒想到是真的。」
「她在這問療養院已有大半年了。」我說。
這麼大的一個男人哭泣,可見是真正傷心。
「走吧。」
第七章
他一聲不響地奔出去。
我緩緩走到停車場,太澄與定華仍在等我。
「你們兩個,什麼氣候,當心凍破了皮。」
太澄家的司機開著大車在一旁等。
「一起上車吧。」我說。
車子的暖氣使我四肢百骸都鬆下來,我打呵欠,肚子餓,仍沒吃東西,心想橫是橫,相請不如偶遇,不如拿出半個月的薪水,去大嚼一頓。
「我們三個人去吃頓飯如何?」我問,「西北風是吃不飽的。」
兩個女孩子噗哧地笑出來。
我的痛苦是,我不想她們任何一個人不快樂,但這是比較的世界,捧了一個人,總會要踩低一些人,結果被捧的不領情,被貶的自然恨得要咬死我。
但我仍然至死不悔,繼續我那迎送生涯,順得哥情失嫂意,結果齊齊聯合起來對付我。
在一流的豪華飯店中,定華告訴我,看了報上那「女戲子嚼的蛆」,頓時沒了主意,於是逼不得已找太澄商量,大澄也忘卻前嫌,與她聯合起來,找我來聽自白,一找便找到醫院。
我說:「太太平平的,老同學在一起吃頓飯多好。」
太澄看看定華,定華看看太澄,危機過後;她們之間的神情忽然又淡漠起來,她們之間的陰影巨如泰山,照理我應當受寵若驚,因為造成今日的局面,多多少少是為了我的緣故,但我卻沒有成就感。
太澄扯一扯身上的銀狐大衣。
定華斜眼看她,「是今年做的?」
「嗯。」
「領子太大了,不流行。」
「狐狸皮從不流行小領子,皮厚,小領子,不好看。」太澄看也不看定華。
我說:「大小不要緊,來,喝了這龍蝦湯。」
定華顯然已經被得罪,因大澄暗示她不懂穿皮衣,但她總不想想,根本是她先譏諷太澄不懂時髦款式。
她們兩人的座位便如長了釘子,坐立不安。
有些人一生下來時辰八字犯沖,怎麼夾都夾不攏。
連吃一頓飯也不能好好的吃。
我正覺得十分沒癮,要叫侍者來結帳。
忽然之間有一個外國人走過來,先向我與太澄禮貌地點頭,然後俯身向定華說:「哈囉。」
我一怔,從來沒見過這麼登樣的洋人,高大,英俊,一頭美麗的金髮,碧藍深湛的眼珠,穿套深色的西裝,比電影明星還漂亮。
他的態度也好,問我:「我可以跟定華說幾句話嗎?」
定華介紹說:「阿孔,這些是我的熟朋友,你坐下好了。」
他微笑,拉開椅子大方地坐下。
我沒想到阿貝孔先生如此一表人才,立刻給定華一個「他是個理想的對象,對你又那麼癡心,你還在等什麼」的目光,定華低頭歎口氣。
她隨即抬起頭來,跟阿貝孔說:「送我回去吧,我也累了。」
阿貝孔立刻替她拉椅子,把定華當皇后般侍候,他向我與太澄道別,禮儀周到,擁著定華走了。
太澄等他倆自門口出去,迫不及待地說:「奚定華怎麼會有個這樣的朋友?」
我答:「認識很久了,阿貝孔追她起碼有三年,」我故意抬抬兩條眉毛,「他顯然不止要得到她的身體。」
「說真的,奚定華還在等什麼?」
我也是第一次見阿貝孔,亦未想到他質素那麼高,故此假裝生氣,「怎麼,你不准她等我?」
太澄瞪大眼睛笑了,「你以為她是傻瓜?她當然知道你把她當妹妹,不可能與她有更進一步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