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大把一隻鐵皮盒子交給程嶺後偕老三出去了.
那是一隻太妃糖盒子,盒蓋上有一個長著翅膀的鬢髮小孩用手托著腮,十分趣致,打開來,裡邊有零錢及兩串門匙。
程嶺並沒有休息,她打開行李,把僅有的衣物掛好,隨即清理起這個小小的家來。
年輕力壯的她似有無窮精力,永不言倦,以致日後想起來,她也詫異:怎麼總是不怕吃苦?
做完全套工夫,全屋一亮,她還有時候做一個炒飯,泡一壺茶,她扭開無線電,坐在一張近窗的搖椅上觀景。
整條街上來往的淨是華人,程嶺覺得趣怪之至,這根本不像外國,她在香港中環見過更多的洋人。
對面是一間雜貨店,鄰居是銀行,再過去是理髮店,然後是肉食鋪…整條唐人街似座獨立小鎮,什麼都應有盡有。
程嶺取過鎖匙,走到樓下店堂,打開玻璃門,推進去。
這個年輕的老闆娘大吃一驚,什麼小食店!根本封了塵不止二兩個月了,椅子全擱在桌面上,灶頭冷清清,招牌下標著食物清單及價目表:春卷、蛋芙蓉,雜碎、炒麵。炒飯……
櫃抬上放一著大玻璃瓶,裡邊載著半瓶幸運餅,程嶺打開蓋子,取出一隻,拗開來,取出一張紙條,上面用英文寫著:「你美貌善良,但太輕易信人」,程嶺忽然之間哈哈哈笑起來。
空曠的店堂激起回音。
打理這個店,她起碼需要兩個阿笑那樣的幫手。
她關上店門,回到樓上,發覺印氏兄弟已經回來了。
他們在喝茶吃炒飯。
印大先生既感慨又安慰,「嶺兒,這個家與這個浪子,從此就交給你了。」
他口中的浪子出去轉了一回,已經理過發刮了鬍髯,以及換了一身新衣服,前後判若二人。
門角堆著大包,小包,袋上寫著「伊頓」,「海灣」,程嶺知道這大概是大百貨公司名稱,與她熟悉的永安。惠羅一樣。
據印大先生說,那是新買的床鋪被褥毛巾等物。
接著,他取出一部分帳單與數據,與程嶺上起課來。
印老三幹什麼?他也真有趣,亡羊補牢,他竟在這個時候油漆起廚房來。
印大先生給程嶺講解小食店種種。
"基本上像一個大廚房,只設外賣,暫時不做堂食,夫妻倆負全責,若果請夥計,怕沒有賺頭,此刻政府規定最低工資每小時四角半,不准用黑市勞工,你算一算就知道是筆大支出。」
程嶺專心聆聽。
「一早起來,把食物準備妥當,十一時半開店,顧客進來,先收錢,後兌貨,我會教你如何算數找錢,一定要當面連發票交給客人,食物打包另外是一種學問,工多藝熟,每天只賣六種食物,一會兒我帶你去看廚具." 聽到這裡,程嶺已知是對體力與耐力極大挑戰。
可是身後忽然傳來嗤一聲冷笑。
是印善佳。
程嶺回過頭去看他,只見他在新衣外罩一張廚師用的圍身,刷子一上一下正忙,頭臉已沾了油漆,可是還不忘冷笑。
印大沒好氣問:「笑什麼?」
程嶺也想知道。
印老三答:「誰會不辭勞苦不見天日躲在這種鬼地方死千,我情願上育康做礦工。」
印大斥責道:「你想不做?」
誰知印老三答:「我算什麼,我是怕人家不肯做。」
兄弟倆一齊看著程嶺的俏臉。
印老三心裡想,奇怪,這張臉看了都使人歡喜,俗語中的秀色可餐,就是這個意思吧。
程嶺笑笑,「我做,做得不好,二位包涵。"大家都笑了。
五點多,天黑了。
印大合上簿子,對程嶺說:「凡事有我呢。」
世間多不公平,懶弟自有勤兄來輔助。
再伏到床上之際,頭尾已有三天兩夜末曾好好睡過,程嶺熟睡了。
夢中她似一直聽到有人在她耳畔小小聲唱玫瑰玫瑰我愛你。
天沒有亮她就起來了,輕輕做早點。
印大與印三打地鋪睡在另一間房內。
廚房經過粉刷,特別光亮,好用得多了。
印大隨即起床,洗過臉,便把他所懂的傳授程嶺。
自學習打理一間小食店,程嶺學會了當地經濟、風俗,買賣,僱傭法例,稅制、人情世故,經營之道。
她有一本小簿子,把數目字與細則都記下來。
印大又一次感動,他從末見過這麼好的學生,他兩個兄弟,老二老實,老三頑劣,都不是可造之才。
看著程嶺的小臉半晌,他忽然問:「你真願意留下來?」
程嶺一怔。
印大輕輕說:「稍後才去註冊,你還來得及。」
程嶺訝異,「來得及什麼?」
「來得及後悔。」
「呵不,」程嶺笑,「我不退縮。」
印大內疚了,轉過頭去,「有許多事,我末曾對你說。」
「不要緊,我慢慢就知道了。」
印大歎口氣,搔搔頭皮。
「我們說到——」
「是,買萊,萊市場在晚上七八時會把若干賣不掉的魚肉蔬果賤價推出,今晚我帶你去看。」
「老大,」印善佳也起來了,「這些事,留給我辦好了,你不如早日回新加坡去。」
印大不去理他。
老三又說:「別在程嶺面前者講我壞話,」
程嶺忍不住加一句:「他才沒有。」
老三嘀咕,「是嗎,那我為什麼有個綽號叫不成才老三?」
程嶺笑了。
正在笑,忽然又沉下臉:為什麼這樣高興?離鄉別井,舉目無親,怎麼笑得出來?真沒心肝。
她連忙低下頭。
稍後,程嶺換上養母生前最喜歡的玫瑰紅色旗袍套裝與鞋子,剛剛合身,又借用了那管不知是什麼人留下的口紅,隨印氏兄弟出發去婚姻註冊處。
稍微經過打扮的程嶺明艷照人,使印大心生歎息。
他對老三說:「看到沒有,這是一朵鮮花。」
老三沒好氣,「你別看死我是那堆牛糞。」
印大先生駕駛一輛小轎車前往市中心。
停好車,下來,已有途人回頭朝程嶺張望。
註冊官是位洋婦,一看,十分意外,這分明是近年無數過埠新娘之一,但她們通常黃瘦黑,個子矮小,不諳英語,這一個卻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