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三笑問:「叫什麼?」
「香港有間店叫皇上皇。」
「那我們改作太上皇。」
程嶺又笑彎腰。
這樣胼手詆足的生活,她不以為苦。
那天半夜,她起身嘔吐過一次。
白天照樣地忙,只泡了壺白菊花茶喝。
一連數晚,她都覺得不適,起來過,經過折騰,臉容憔悴。
這時,年輕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錢,她親眼目睹養母一日一日那樣消逝,最終皮包著骨,枯槁如骷髏。
明天,明天無論如何要去看醫生。
那天晚上三點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悶亂,起床,發覺印三不在房內。
她抬起頭。
外頭有聲響。
程嶺聽覺十分靈敏,立刻聽到有兩個人在說話。
她輕輕走出睡房,只見大門開了一條縫子,有燈光透進來,門外走廊處人影幢幢。
程嶺走近,聽得印三壓低了聲音說:「我叫你不要再來纏住我。」他講的是英語。
程嶺的心一凜。
有一個女人答:「我要錢用。」
印三說:「我也沒有錢。」
女子哼一聲,「誰相信,都說你現在做老闆,收入好。」
「當初已經付一大筆給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用光了。」
「你不能老上門來勒索。」
那女子沉默一會兒,又說:「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發我一點。」
「這是我所有。」像在數錢。
「我不是乞丐,零錢我不要。」
那女子似要推開大門,印三拚命擋駕,掙扎間程嶺看清了那女子的臉容。
只見她是一個洋女,黃色油膩頭髮,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臉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殘花敗柳,就該是這個模樣。
她是誰,為何上門來。
一個妻子最恐懼的事終於發生了。
程嶺蹬蹬蹬退後幾步,腳步踉蹌。
門外的人並沒發覺門內有人,不知事情已經敗露,還在爭執。
終於印三自口袋掏出鈔票,付給她,「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那女子滿意了,轉身走下木樓梯離去。
她來過幾次?以前程嶺睡得沉,不發覺,最近身體不適,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她靜靜坐在沙發上。
只見印三關上門,吁出一口氣,輕輕走回房間去。
這時,程嶺在他身後開亮了燈。
印三像一個被警察當場逮捕的賊。
他機械式轉過身子,呆呆地看著程嶺。
程嶺忽然輕輕說:「我剛在想,我怎麼會有福氣過太平日子。」
說罷,她起身進房,關上門,剛想睡,忽然嘔吐起來,然後,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開店做生意,一言不發。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嶺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曉得她會採取什麼行動,又會不會原諒他。
見她一句話不說,又略為放心,一個孤女,能拿他,怎麼樣?再生氣,不過鬧一場發頓脾氣耳,他會向她解釋,求她原諒。
下午,印三累極,閉目養神,不覺睡熟。
程嶺趁空檔出去看醫生。
西醫是外國人,叫史蒂文生,父親是傳教土,他童年時在中國住過,會講國語,故此在唐人街營業,生意十分好。
輪到程嶺,他細心替她診症。
半晌,微笑說:「程女士,你懷孕了。」
程嶺猛地抬頭,臉上露出極端恐懼的神色來,「不,」她同醫生說:「我不要它,醫生,請你幫我忙。」
醫生沉默一會兒。
這種反應,也不是不常見的。
他給病人喝杯水,然後輕輕問:「程女士,你結婚沒有?」
程嶺答:「我已婚。」
「那麼,程女士,這是你第幾個孩子?」
「第一個。」
醫生吁出一口氣,「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現在醫學昌明,生孩子沒有什麼可怕的,醫生會協助你順利生產,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盡量攝取營養,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這個孩子!」
「程女士——」
程嶺霍地站起來,走出醫務所,醫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無目的,直到雙腿酸揍,才發覺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發覺臉頰發涼,用手一抹,原來一面孔是眼淚。
她累得抬不起頭來,在道旁噴泉取過水喝,又繼續向前走。
她知道有個地方可暫時供她食宿。
那個地方叫東方之家,由教會所辦,專門收留華人孤女寡婦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地址。
程嶺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鈴,她倒在人家門口。
救醒了,看護餵她吃粥,又替她登記。
程嶺把文件都帶在身上,她已決定不回那個家去。
看護問她:「他毆打你嗎?」
程嶺不出聲。
看護歎口氣。
「你且在此休養,孩子生下來,可以給人領養,我們會設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嶺黯然,領養?她本身就是個養女,呵她無意中重複了母親的命運。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嶺做夢了。
她看見養母,面容身段衣飾同住利園山道時一模一樣,打著小巧玲瓏的花傘,催著弟弟妹妹,「快,快,我們吃喜酒去」,程嶺笑著說:「媽媽,媽媽,等等我」,程太太回頭,有點詫異,和顏悅色地說:「我不是你母親,你莫叫我,你母親另有其人。」
程嶺落下淚來,不住飲泣,忽然醒了,枕頭是濕的。
自一個家到另外一個家,她終於逃不過無家可歸的命運,程嶺的眼淚也巳流於。
雙腿站起來了,她去找工作,「你會什麼」,「我都不會」,「你以前做什麼」,「在雜碎店幹活」,「那麼,我查查唐人街有什麼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嶺慌了。
她打聽到,租一個地方住,每個月起碼要一百五十塊,帶著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這樣下去,她會落到陰溝去。
一個星期過去了,她同其他流離失所的婦女睡在一間大堂裡,各佔一張床位,一無所有的她們亦毋須箱櫃來貯藏身外物。
睡覺的時候和衣將被褥扯得緊緊,生怕有人襲擊,都像是嚇破了膽子的小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