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嶺不語。
盧醫生離去,她直接到主雇處匯報。
「沒有病,她身體健康,只不過懷了孕。」
「嗯。」
「她不想要那個孩子。」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勸勸她,孩子是最寶貴的資本。」
「年輕人才不會那樣想。」
「我沒有子女,願意收養那個孩子。」
「我會同她說。」
「就這麼多。」
盧醫生站起來,離開大宅。
下午,盧醫生陪程嶺喝下午條。
「你不喜歡孩子?」
「不不,我很喜歡。」
「那多好,這個國家是兒童天堂。」
程嶺笑了,盧醫生好不天真,她大概沒有看到這社會的另一面。
「有個孩子作伴也是好事,」盧醫生感慨地講起她的故事來,「我年輕時因努力出人頭地,發誓不要輸給白人同胞,故選醫科來讀,實習時又夙夜匪懈,錯過無數成家機會,至今了然一人,有時真十分寂寥,想要子女的話,恐怕只好領養。」
程嶺欠欠身,「哪個孩子要是能夠到你家來,那真是幸事。」
盧醫生笑笑,「郭先生願意收養你的孩子。」
程嶺一怔,終於她緩緩地說:「世上不幸的人已經太多。」
盧醫生說:「任何生命都需作出若干掙扎,也許他會享受生活,你也有快樂的時刻吧。」
程嶺微笑,「有。」
「你想想清楚。」
「謝謝你醫生。」
這時郭海珊也走到泳池旁,他在喝啤酒,輕輕坐下,問程嶺:「舒服嗎,需要什麼儘管出聲。」
程嶺正想回答,只見阿茜把電話拿出來,插上插頭,遞給郭海珊。
郭海珊有點訝異,他去接聽,只見他表情越來越納罕,「是,是我的車牌號碼,什麼,她記得,怎麼可能,真是奇事,我明白了,我同她說。」
他放下電話。
盧醫生識趣地站起來含笑告辭,她不想知道太多,知了無益。
醫生一定,郭海珊便說:「程小姐,你可記得東方之家那個小女孩?」
記得,怎麼會忘記,「她叫莉莉。」
「她找上門來了。」
程嶺錯愕,「怎麼會。」
「那孩子偷偷走到門口,記住了我的車牌號碼,同負責人說,我們願意收養她。」
程嶺發呆,這個小小孩兒的求生本領認真超卓,她幾時跟出來,兩個大人竟懂然不覺。
「她母親呢?」
「把她丟到東方之家後一直沒再出現,負責人憑車牌在交通部印證了我的地址,打到華仁堂找我。」
程嶺問:「那該怎麼辦?」
「那是一宗誤會,」郭海珊笑,「我會同他們解釋,孩子的母親遲早會回去把她領走。」
程嶺本想說什麼,終於又合上嘴。
她自己亦寄人籬下,前途未卜,不宜作非份之想。
郭海珊說:「這一兩天我會留在維多利,你有事,吩咐阿茜好了。」
他陪她吃晚飯,有一隻菜是百葉結烤肉,人口香油滑,不知多少日子沒吃這樣的菜了,幼時在上海來德坊,光是淘汁她就可以吃一碗飯,那時弟弟的保母老是笑她會吃,她有自卑,從此扒飯總是輕輕地。
程嶺落下淚來。
郭海珊勸道:「這個時候,你更加要開懷,吃多點睡多點,高高興興。」
她的事,他們像都知道,看情形全不介懷,不知為何如此大方。
「從此這是你的家了,我已著人去通知你的弟妹,很快可獲答覆。」
程嶺低頭捧著飯碗,眼淚大滴落下來。
郭仕宏要過了三天才出現,那是一個下午。
那時,程嶺已有充份休息,精神飽滿,情緒也比較穩定。
見到郭仕宏,已能大方應對。
郭氏比真實年齡較為年輕,不過看上去也似有六十左右,他穿著非常考究的西裝,襯衫袖口上繡著英文姓名字母縮寫,袖口紐是一對小小高爾夫球,皮鞋擦得十分光亮。
他脫下毯帽,頭髮已有七分白,但梳理得非常整齊,五官清翟,目光炯碉,配一管尖削的鼻子。
他第一句話是微笑著問:「會下棋嗎?」
程嶺清一清喉嚨,「會一點象棋。」
「還是打撲克牌吧,阿茜,取副牌來。」
他在樓下客廳坐下。
程嶺猶疑,該贏他呢還是故意輸給他?
牌太好的話,她是不甘服雌的。
倒底年輕,竟在這個時候關心起撲克的輸贏起來。
阿茜給郭氏斟一杯拔蘭地。
他發牌給程嶺。
程嶺拿到一隻三一隻四。
她心中嘀咕,真是不三不四。
一看郭氏,他手上是一對皮蛋,程嶺倒抽一口冷氣。
郭仕宏見她這麼緊張投入,不禁暗暗好笑。
他閒閒說:「原來我與程家也是舊相識。」
程嶺意外。
「你祖父叫程樂琴,同我們有生意來往。」
程嶺笑,可是她並不姓程,她本姓劉。
「你父親不喜做買賣,他是名士派,我們有過一面之緣。」
程嶺忽然大著膽子問;「那次你有無見到我?」
郭氏居然有點惆悵,「沒有,那次我們在外頭見面,算一算日子,你可能還沒有出生。」
「啊。」
程嶺又接過兩張牌,一張五一張六,程嶺不動聲色,可是郭氏早巳看出她興奮的眼神。
程嶺輕輕一問:「你可想念上海?」
郭仕宏一怔,然後歎息,跟著說;「開頭天天做夢迴到老宅去,後來好一點了。」
「你很早來溫哥華?」
「四九年,我與家長不和,趁分了家,一早來落腳,倒也好,以後反而可以把他們一個個接出來。」
「你付過人頭稅嗎?」
郭仕宏笑,「不,二三十年代才需付人頭稅。」
程嶺加重注,「我這副牌是順子。」
「我不相信,我已經是兩對,你看,一對皮蛋一對二。」
程嶺問:「你下什麼注?」
「我賭這間房子,你贏了是你的。」
程嶺不安,「那我賭什麼?」
「天天陪我玩脾。」
「那當然。」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好,發牌吧。」
最後一隻牌下來,程嶺一看,竟是一隻前克,程嶺咦一聲,「輸了。」
郭氏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發覺起碼已有十年未曾這樣大笑過,不禁無限感慨,付出點代價又算得什麼呢,買得如此暢笑,真正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