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語知道婁律師扯得那麼遠是為著幫她打發時間。
她笑,「不語是外婆?她還需學習做母親呢。」
「別嚇壞她。」
兩個人大笑。
半晌解語問:「男方對她好嗎?」
「見她如此陣仗,哪裡敢動彈,自然心滿意足。」
解語頷首,「是,窮家女落了單,男方勢必為所欲為。」
婁思敏說:「還有男家的諸般牛鬼蛇神,伺機蠢蠢欲動,娘家有力,恩威並施,才鎮壓得住。」
所以,花不語此刻之處境可叫人放心。
婁思敏替解語整理一下翻領,「你仍穿著我第一次見你的衣裳。」
「那前後不過是一年多光景。」
「像是有十年八載了,又有時,十多年前的事,卻似前兩天才發生。」
解語莞爾,這是中年人常有的感慨。
到了老年,更要口口聲聲說人生如夢。
「解語,我真佩服你可以如此鎮定。」
「你沒看見我一直在擦鼻尖上的汗?」
婁思敏問:「有什麼打算?」
「他出院後我會去看外婆。」
「她生活得很清靜舒適。」
解語問:「老年是怎麼樣的一回事?」
婁思敏答:「再過幾年,我當現身說法。」
她們回到會客室。
婁思敏第一次失職了,剛乘完長途飛機的她有點累,不禁打起瞌睡來。
老金取來一方小小毯子,由解語替她蓋好。
老金笑道:「難敵睡魔糾纏!」
他張羅三文治給解語,「這是羊肉火腿,這是青瓜。」
解語各咬了一口,麵包上呈一個半月形。
「太太,不如你也休息一會兒,旅行車就停在樓下,車上有臥鋪。」
解語搖搖頭,「我不累。」
「那麼,我陪太太下棋。」
「我只會獸棋。」
老金說:「哎呀呀,我偏沒帶那個來。」
解語問:「還有什麼娛樂?」
「這本小說相當精彩。」
她答:「我不大看英文小說。」
因為焦慮,忽然變得極難侍候。
解語閉目養神。
從來沒有這樣難過的十多小時。
終於,婁思敏睡醒了,一看天色已近黃昏,不禁自己掌嘴,「扣薪水,罰錢!」
解語笑出來。
這時,有醫生出來,「杏夫人。」
解語立刻站起來。
「手術過程比預期順利——」
解語全神貫注聆聽。
「但是,情況卻有點複雜,有一項程序未能完成,惟恐他體力不支,故只得放棄。」
「慢著,」解語問,「你意思是什麼?」
「可能毫無進展。」
解語卻鬆一口氣。
「醫生正在縫合。」
解語無言。
醫生溫言安慰:「夫人可是有點失望?」
解語答:「不,能維持舊狀就已經很好。」
「我們已經盡力。」
「我明白。」
解語若無其事地坐下來。
婁思敏只覺惻然。
老金俯首不語。
解語說:「老金,給我們做兩杯熱可可來。」
婁思敏把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解語低聲說:「人就是這樣蒼老的。」
杏子斡甦醒長久都沒有叫解語進去見面。
解語一直在外邊等。
到了深夜,老金歉意地出來說:「太太,請你回去休息。」
解語陣地一聲,站起來,自顧自穿上消毒袍,戴上口罩,一手推開病房門,大步踏進去。
也難怪杏子斡不想見她。
他全身搭著管子,面孔像蠟一般,毫無生氣,看見解語,喉嚨裡發出一陣咕嚕之聲。
解語責問:「叫我回去?我面子擱何處,以後怎麼對夥計說話?」
正努力演出,忽然之間失去意志力,坐倒在地,伏在杏子斡身上飲泣。
只聽得他輕輕說:「神經線已全部萎縮,根本不能接駁,只得勉強整理縫合……」
他也流下淚來。
「解語,我想你回去。」
「我一早再來。」
「不,你回家去。」
「家,什麼家,我沒有家,我的家是杏宅。」
「聽著,我不想害你——」
「我一早就知道這種廢話免不了,你本以為手術後三天就可以鮮靈活跳打馬球去,結果不行,就說喪氣話來踐踏我,可是這樣?」
杏子斡不語。
「我明朝再來。」
她掙扎著要站起來,可是雙腿累極放軟,又一交坐倒,是太累太緊張太失望了。
杏子斡倒是急起來,「解語,你無礙?」
解語吸口氣,一骨碌爬起來。
她答:「我沒事。」
「出院後我想回喬治島去。」
解語溫柔地答:「一切聽你的。」
醫生進來,輕輕吩咐幾句,解語知道是離去的時候了。
她與婁思敏話別,與老金回家去。
途中一句話也無,開門進屋,立刻回房洗臉,熱毛巾敷在面孔上不願除下,彷彿蒸氣可以幫助撫平傷痕,然後,她倒在床上睡熟。
解語不是一個做夢的人,白天與夜晚,她都實實在在地做人。
第二天清早,她親自出門取報紙。
看到鄰居牽著狗走過。
「你好。」
陶君亦說:「杏小姐,你好。」
解語溫和地說:「我想更正一點。」
「是什麼?」
「我不是杏小姐,我是杏太太。」
那年輕人愣住了。
漸漸,臉上泛起一種慘痛的表情,呵,他的愛情好比水仙花,尚未開花,已經凋謝。
早上看見她,午間再來探訪,卻已經聽到這個驚人消息。
他囁嚅說:「可是,你不像。」
解語輕輕說:「我們家流行早婚。」
陶元平十分有禮,他退後一步,他那兩隻西班牙大馬上圍上來。
可是他沒有立刻離去,他站在對面馬路,一動不動。
解語取了報紙回屋,還聽見犬吠。
之後,再回頭,他已經不在了。
相信,以後,他牽狗散步,會走另外一條路。
園丁正埋頭種花。
「是什麼花?」
「太太,是水仙。」
「那不好,太不耐久了,有無經開一點的花?」園藝工人搔著頭一直笑。
解語這才醒悟,世上並無經開耐久的花卉,她失笑。
「水仙吧,水仙就很好。」
老金出來,「太太,杏先生叫我們去醫院。」
「呵,他醒了,我們立刻出發。」
他的心情比昨天好得多。
病房中有一戴猴子面具的小女孩讀新聞給他聽。
解語關懷地問:「你有什麼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