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雜誌長歎一聲,「因為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結婚。」
「胡說,怎麼可以做此預言!」
「真的,一個人要有自知之明,知彼知己,方能百戰百勝,我相當肯定我不會結婚,所以希望好友有一個完整婚禮。」
「你一定會結婚。」
「不,我沒有勇氣。」
「屆時會有。」
「不,我亦無此愛心,試想想,一個家千頭萬緒,我怎會耐煩數十年如一日點算衛生紙存貨。」
「你若愛他,你不會覺得煩。」
「不,承歡,你對愛的感覺與我完全不同,你的愛是溫暖家庭,體貼丈夫,聽話孩兒。」
承歡大納罕,「你的愛如何?」
毛毛微微笑,「要令我激動得落淚,短暫不妨,但需燃燒。」
承歡不語。
半晌毛毛繼續話題:「頭紗——」
承歡忽然問:「他出現了沒有?」
毛毛答:「出現過,消失後,我又在等待。」
承歡說:「毛毛,時光易逝。」
「我知道,」她悠然,「所以千萬不可以結婚。」
「將來你會累的。」
「不會比養育兩女一子更累。」
承歡搖頭歎息,「幸虧你尚餘大把時間改變主意。」
毛詠欣答:「你也是。」
「婚後尚能反悔?」承歡笑。
毛毛比她更加詫異,「你沒聽說過離婚?」
承歡忽然覺得被冒犯了,她覺得好友口無遮攔,絲毫不照顧她的感受,她遲些恐怕會祝她早日離異脫離苦海,一點禁忌也無!
你會不會對著孕婦口口聲聲說胎死腹中?
承歡說:「我有點事想走,不與你吃飯了。」
毛詠欣頷首,「隨便你。」
送到門口,毛毛說:「人人只愛聽虛偽的好話,我祝賀你倆白頭偕老,百子千孫,五世其昌。」
承歡苦笑。
自從宣佈婚訊之後她身邊每個人多多少少都變了,包括辛家亮這準新郎在內。
惟一依然故我的可能是承早。
這小子,木知木覺,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故此無憂無慮。
雙方家長見面的大日子終於來臨。
約在大酒店最好,無所謂誰去拜見誰。
麥太太穿上新衣有點拘謹緊張,整個下午坐立不安,開頭是逢事挑剔,接著緊繃著臉,一言不發,在家已經挽著手袋不放,又一早芽好鞋襪。
偏偏麥先生不知好歹,指著妻子笑道:「瞧,鄉下人趕廟會。」
承歡害怕母親會乘機發作。
可是沒有,麥太太緊閉嘴唇,可是過一刻,比發脾氣更壞的事發生了,她悄悄流下眼淚。
承歡急得連忙用手帕去抹,她母親接過手絹,印干眼淚,低聲說:「看著你們,我忍到如今。」
承歡剎那間自母親眼光看清這個家:狹小空間,有限家用,辛勞一生,她不禁也哭了起來。
「你怎麼了?」輪到麥太太著急,「化妝弄糊不好看,面孔腫起來怎麼辦?」
一家人總算在擾攘中出了門。
到了樓下,承早問:「咦,這不是張老闆的車子?」
麥來添答:「是,我問老闆借來用一晚,坐得舒服點。」
承歡卻再也提不起精神來。
本來已經不多話的她更加沉默。
辛家亮一早在宴會廳門口等他們。
承歡擔心地問:「來了沒有?」
辛家亮笑嘻嘻答:「都在裡邊呢。」
一見麥家四口,都站起歡迎。
承歡這才放下心來。
一時各人忙著介紹,承歡連忙退到一旁,先看清楚環境。
辛伯母大方得體,笑容可掬,穿淺灰色洋裝,只戴了寶石耳環。
辛家亮的姐姐家麗一向懂得打扮,再名貴的衣物也能穿得不動聲色,真正大家風範。
承歡一下子要為兩家人負責,胃裡像是吞下一塊大石。
再轉過頭去看父母,發覺他們略為拘謹,姿態稍嫌生硬,最出色的倒是承早,平時髒兮兮,球衣牛仔褲,今日打扮過了,驟眼看不知像哪個英俊小生,把全場男士比了下去。
只見辛伯母殷殷垂詢:「讀幾年級了,啊,拿到獎學金進大學?太好了……」
這小子竟為姐姐爭光,始料未及。
承歡總算露出一絲笑意。
辛家並無架子,可是人家做得再好,麥太太心中也有疙瘩,她覺得丈夫不但是藍領,且是供人差遣的下人,這叫她抬不起頭來。
一方面聽得承歡已叫家麗夫婦為姐姐、姐夫,又覺安樂,女孩子嫁人,當然要略作高攀,否則窮仔窮女,挨到幾時去。
辛伯母說話已經很小心,可是吃到蒸魚這道菜的時候,笑說:「家麗結婚時幾乎沒把父母帶了過去陪嫁,床鋪被褥都問家裡要,把老傭人都討去做家務,是不是,家麗?」
家麗連忙說:「母親太誇張了。」
麥太太又多心了,只是低頭吃菜。
辛伯母問:「誰會吃魚頭?」
麥來添又傻乎乎多嘴:「我內人最會吃魚骨頭。」
承歡一顆心幾乎自嘴裡躍出,忙打圓場,「我來吃。」
可是辛家亮馬上把魚頭夾到自己的碟子上,「魚頭是美味。」
麥太太面孔漸漸轉為鐵灰色,鼓著腮,不言不笑。
承歡暗暗歎一口氣,什麼叫小家子氣?這就是了,不過是一頓飯工夫,就算是坐在針毯上,也應忍它一忍,女兒女婿都在此,何必拉下臉來耍性格鬥意氣。
這樣會叫人看不起。
窮人往往一口咬定遭人歧視是因為沒錢,這是錯的,人窮志不窮至要緊,承歡握緊了拳頭。
麥太太忽然開口:「聽說,你們不打算請客吃喜酒?」
承歡瞪大雙眼。
辛伯母訝異地說:「這完全是他們小兩口的意思。」
「這麼說來,你們是不反對了?」
辛伯母連忙答:「我們沒有意見。」
承歡用手肘輕輕去碰母親。
麥太太索性把手臂放到桌子上,「那樣,不太倉猝了嗎?」
辛家亮連忙說:「我們一早決定旅行結婚。」
麥太太並不放鬆,「你不想熱熱鬧鬧讓承歡有一個紀念嗎?」
大家靜了下來。
承歡不語,這也是命運,慈母會在這種要緊關頭把劣根性統統表露出來。
這時承早忽然傾側茶杯,倒了半杯茶在母親新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