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陸家明居然肯聽哥哥的話,到我家來,而我呢,居然也聽哥哥的話,肯留在家裡等他來。
有什麼用?
吃完飯哥哥要出去跳舞,我不肯去,跟他跳舞最沒意思,他不過是要為我與陸家明製造機會。男女的機會需要製造,真大吉而不妙,他要找我,當然有辦法找到我,真在乎這一夜跳舞?
但是每個人都要我去,我覺得回了家就像傀儡一樣,無可奈何的去了。陸家明是個漂亮的男孩子,這是我肯去跳舞的原因之一。
於是我去了。
在夜總會裡,一個歌女在唱:
「假如你離開,在一個夏日,你不如太陽也帶走。
當你掉頭而去,我不妨讓你知道,直到下一個見面,我會緩緩的死亡。
假如你離開,假如你離開,假如你離開……」
不知道為什麼,因為喝了幾杯酒,眼淚就漸漸的流下去,無法抑制。我總是借酒哭,這是同學都知道的。我與陸家明擁著跳舞,我不介意陌生人看到我的眼淚,男孩子來了去了,誰是誰又有什麼關係,我只希望爸爸媽媽別看見。
陸家明感覺到我的眼淚,我們貼得很近,他吻我的臉,靜靜的。我想,哥哥錯了,他找來一個大膽的男孩子,大方得太厲害了,他不知道,哥哥這麼精明的人,也糊塗了一次。
但是我居然有點高興,這樣的男孩子最好,無牽無掛,不怕夾彈不清,當然我不知道,像我這麼精明的人,也錯了一次。
我們這一次跳舞跳得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回家的時候陸家明研出了他的車子,我喝得半醉還是眼睛一亮,我的媽,我幾乎不相信眼睛,林賓基尼康達?我不知道香港有林賓基尼康達。美麗的車,美麗的人。
我笑了。夜裡的風很涼,衣服貼在身上,我看著陸家明。
他打開車門,車門九十度斜向天空,卻又不是海鷗翼狀的,路人都停下來看。哥哥笑,「所以不要對我的寶時捷吹口哨。
媽媽擔心起來,「他有錢嗎?可靠嗎?」
「也沒有什麼,父親留給他一家酒店,不過八百五十間房間,一天做幾萬塊生意。
媽媽笑,「可惜咱們辛蒂,你知道,她對鈔票糊里糊塗,不大講究。」她停一停,「這個人開車安全嗎?」
哥哥說:「媽媽,這個人是飛機工程帥,不是二世祖。辛蒂,你去坐他的車。
「遵命。」我說。
我上了他的車。
「好車。」我說,「香港買得起這種車產的人太多了,但是香港男人會用錢的少。」
他戴上皮手套,開動了車八他說:「倒也不見得,我有一個朋友,他就有一輛好車。
「什麼?」我反問,「我見過最好的車子,是馬塞拉底印地,銀底湖水藍色的,那個人是律師。
他一怔,「他叫什麼?」
我緩緩的說:「我叫他堅。
「你認得堅?」他驚異的問。
「你也認得?」我比他更吃驚。
「是的。」他答,「他常來飛機場練滑翔機,我認得他。」
我靜下來,「哦,他是名人。
「是,本城最好的大律師,又年輕。」他說。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說:「也不是,他今年三十八了。」
陸家明吃驚的看我一看。「你很熟他?」
「不,並沒有。」我否認。
他把車子開得很慢。這種車子在香港開,簡直浪費了。
我轉話題:「你不大動這部車子吧?如果你真想吸引女孩子們,一部E型十二引擎已經很夠了。」
「你欣賞嗎?」他轉頭問我。
「車子?房子?不。我過了那種年齡了。人是重要的。」我說,「我看人。
「我夠好嗎?」他忽然問。
「很好,為什麼選我?」我淡然問,「因為你與我哥哥熟?」
「不。因為你可愛。女孩子像你很難找。我看了很久了。」
「你吹一下口哨,她們一旅行車、一旅行車的跑過來呢。」
他微笑,「全憑選擇,是不是?」
「你會失望,我是一個隨便的女人。」我說。
「我不相信。」他說。
他把車子停了下來,在山上。看下去,燈光閃得像寶石一樣,比以前更好看了。堅帶過我上來。兩次,第一次我們在戀愛——好吧,至少我在戀愛。第二次,我哭了,他說我們不能在一起。我十八歲,他三十五歲。我哭了。像個孩子。我沒有後悔,我是一個不怕丟臉的人,失敗了這麼些次數,我居然還有勇氣維持下去,奇跡。我不在乎。
三年了。
他現在怎麼了?
現在我與另外一個男孩子在山上,燈火依然。
唉我的天呀,我的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我還是記得這一首詞:「只是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共?」
我們喝的那瓶拔蘭地很好,我喝得很多,漸漸有點糊塗,不過心裡還是明白的,他看著我,他說了幾句話,我沒聽明白,我轉身,看著他,他把手擱在我的臉上,吻了我的鼻子。我看著他,沒有分別,所有的男人都一樣,不管他們是不是你哥哥的好朋友。
他說:「你真可愛。」
「我不是。」我醉醇醇的說,「你遲早會知道我不是。」
他把手擱在我的裸背上,奇怪的是,我一點感覺也沒有,他的手,因為極之大力,就好像我自己的手一樣,沒有什麼興奮,只是無限的瞭解。
我真有點感動。
如果他是女孩子就好了,我們可以真的做朋友。
「燈光很美。」我說。
「是的。」他說,「很美。」
我笑問:「使你想起什麼?」
「我想起了一首詞,說一個人找另外一個人,找了半世,忽然回頭,那個人卻站在燈火闌珊處。」他說。
「我也聽過這首詞,但是我們兩個人的中文都不大好,不十分記得百分之一百的字句了。」
「今夜我看見了你。」他很認真的說。
我真的笑了出來,他誤會了,他把我當什麼人?我不值得,我真的不值得。
「不要笑我。」他說。
「我?你不要對我認真。」我說,「我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女人。我寂寞,上帝啊,我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