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們微笑道別,在自然歷史博物館門口分手。一轉背,印子就默默流淚,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動輒戴著百萬美元首飾,全球名城都有產業,家人生活安枕無憂,還為何流淚。
靈魂深處,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寶貴的一樣東西換來,心內揪動地痛。
她約了人,但不是電影外景隊。一輛黑色大房車在華道夫酒店門口等她。看見她出現,立刻有一個中年男子下車迎過來。
「急得我,你遲了個多小時。」
印子答:「對不起,我迷路。」
「我只是擔心,叫我等,沒關係。」
那男子氣宇不凡,與洪鉅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輕一點。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麼首飾?」
「都很普通。」
「那麼,到哈利溫斯頓去。」
聲音寵愛得幾乎軟弱。
「改天吧。」
對方很滿足,「你甚麼都不要,幾乎哀求才願收下禮物。」
印子答:「我已經甚麼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為我倆關係建築在金錢上。」
印子想一想:「也許,是我欲擒故縱。」
那男子卻說:「我一早經已投降,你大獲全勝。」
「我們是在打仗嗎?」
他誠惶誠恐,「當然不,當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 ※ ※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該用哪一個角度,在適當時刻,對牢對方,展露她的風情,對人,像對攝影機一樣,一視同仁。她天生有觀眾緣,人愈多,她的魅力揮發得愈是徹底,像那種在晚上才發出濃郁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業裡,想必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一定擁有許多跟班夥計,看他面色辦事,但是現在,他不折不扣,是個觀音兵。
「印子,先吃飯,然後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剛才的熱狗還在胃裡。
「那麼,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著她,把她當小女孩似的。
那一頭,裕進乘火車返回宿舍。
火車居然仍叫火車,其實火車頭一早已經取消,沒有火、無煙,也不用煤,全部用電發動,但是裕進一直記得幼時與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車嗚嗚作聲的遊戲。
那樣好時光也會過去,今日的他已經老大。
他獨自坐在車廂裡,一言不發,沉思。對面坐著一個紅髮女郎,正在讀一本叫《夜貓》的奇情小說,津津有味,不願抬起頭來。
即使是從前,裕進也不會隨便同人搭訕,他不由得想起袁松茂,阿茂不會放過任何機會,但是他至今仍然獨身。
裕進瞌上眼,睡著了。
到站睜開雙眼,紅髮女郎已經不在。
這是人生縮影:相逢、分手,然後,一切像沒有發生過似的,各走各路。
第二天,天氣忽然轉冷,降霜,裕進穿上長大衣。
他照規矩先去找胡教授。
「教授,我打算稍後向祖琳求婚,盼望得到你的同意及祝福。」
胡教授笑得合不攏嘴,「裕進,做你岳父是我榮幸。」
「我這就去見祖琳。」
「祝你幸運。」
裕進在醫學院門口等祖琳。
半晌,意中人出來了,他叫她,她轉過頭來,素淨純真的小臉叫人憐愛,他絕對願意陪伴她一生。
「祖琳,我有話說。」
「一小時後我有課。」
「一定準時送你回來。」
他載她到附近公園,拿出野餐籃子,挑一張長凳坐下,打開籃子,斟出香檳。
祖琳笑,「這是幹甚麼?」
裕進也微笑,祖琳注意到他的笑容看上去有點傻氣,只見他放下酒杯,取出藍色小盒子,輕輕說:「請答應與我共度餘生。」
祖琳像所有的女性一樣,自十一、二歲起就不住想像將來甚麼人會來向她求婚。
今日,這一幕實現了。
陳裕進除出略嫌天真,甚麼都好。
※ ※ ※
裕進最大的資產是擁有一個溫暖的家,媳婦可自由休憩,得到照顧。祖琳伸手去摸他面頰。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取出指環,套上她左手無名指。
「說好。」他輕輕央求。
「好。」她緊緊握住他雙手。
「乾杯。」
祖琳把香檳喝淨,「我得通知父親。」
「我已事先知會過教授。」
對於他的尊重,祖琳有點感動。
「那麼,你的家人呢?」
「我會告訴他們。」
「我有一個要求。」
「請說。」裕進一直把她的手放在臉旁。
「婚禮愈簡單愈好。」
「百分百贊成。」
一小時後,回到課室,胡祖琳已是陳裕進的未婚妻。女同事都湊熱鬧過來看訂婚指環,鑽石一閃,裕進想起印子把它套上手指試戴的情景來。
她是故意的吧,先把戒指戴一戴,才還給他。
--是她不要,才輪到其它人。
喜訊宣佈後祖母最高興,「到太婆婆家來度蜜月。」
裕進笑問:「有甚麼好處?」
「有一塊碧綠翡翠等著她。」
「唏,祖琳是西醫,才不稀罕珠翠。」
祖琳在一邊聽見,連忙分辯:「噢,西醫也是人,我才喜歡呢。」
大家都大笑。
祖母在電話那一頭也聽見了,「你看,裕進,每一個人都那麼開心。」
這是真的。
陳太太頭一個鬆口氣,經過那麼多災劫,總算有人接收了這個蠢鈍兒,而且資質那樣優秀的一個女生,真值得慶幸。
一家都把最好的拿出來奉獻給這對新人,祖琳看到那般無私的愛,十分感動。
陳家上下忽然把私隱朝祖琳申訴。
--「祖琳,我身上這些痣是否良性?」
「祖琳……不暢通,如何是好?」
「裕進那個婦產科醫生,是否可靠?」
祖琳願意替他們做全身檢查。
他們在初冬註冊結婚。
儀式簡單到極點,光是簽個名字,交換指環。
可是事前也有一番爭論。
裕進說:「為甚麼不邀請你母親?」
「她會帶那個外國人來。」
「可以向她說清楚。」
「這是我的決定,我覺得毋須知會她,也不必替其它家長增加麻煩:『這是我母親,這是她現在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