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進不出聲。
「別煩惱,此刻她在等你呢!」
裕進回轉屋內,領印子參觀家居。
印子十分羨慕,「你真幸運,一切都現成,我如果想要這樣的生活水準,不知還需掙扎多久。」
「你是我的朋友,我家人會接受你,你隨時可以來借住。」
「我媽媽及妹妹呢,我不能扔下她們,我們三人,已經吃了不少苦。」
「你的環境會一天比一天好。」
印子露出一絲笑容,「最近工作排密密,我手頭寬鬆得多,我打算努力積蓄。」
裕進請她到書房,「來,我幫你畫圖案。」
他取出印度墨及畫筆,打開參考書,「印子,挑一個圖案。」
印子翻閱畫冊,「咦,這是一個女子的腹部,花瓣圖案以肚臍為中心。」
(二十)
「畫在雙手上可好?」裕進問。
「很快會洗脫,多可惜。」印子答。
「那麼,在腳背上。」
「對,那可以保留得久一點。」
印子大膽地脫去鞋襪。
「請把腳擱在這裡。」
印子身量高,可是腳卻不大,約莫只穿六號鞋,腳趾短且圓,裕進心中詫異,一個漂亮的人甚麼地方都好看,上帝真偏心。
所有美女的一半收入該分給她們的母親,長得那樣漂亮,媽媽有功勞,在這個膚淺浮華的社會裡,相貌出眾是多麼佔便宜。
他小心翼翼在腳背上畫上獨有的民族圖案,印子專心地看著他用筆。
「裕進,你在大學念甚麼科目?」
「語文及教育文憑。」
「打算教書?」
「噓。」
裕進點燃了一支線香。
印子深深吸氣,「好聞。」
「是熏衣草。」
「裕進,我真羨慕你生活如此享受。」
「你一而再,再而三那樣說,印子,跟我返舊金山,你大可繼續升學,我找一份工作,替你繳付學費。」
印子低下頭笑,怎麼可能。
深褐色的印度墨畫在她雪白的腳背上十分矚目。
裕進說:「褪色的其實不是墨水,而是皮膚表層新陳代謝剝落,連圖畫也一齊脫掉。」
她伸直了腳仔細看,「好漂亮,謝謝。」
「還有一隻呢?」
「一隻已經足夠。」
「那麼,連腳底也畫上,從此,邪惡的神靈不會威嚇到你。」
筆尖接觸到足底,印子覺得癢,輕輕笑了起來。
裕進忽然明白,這會是他終身難忘的一刻,將來,即使他四十歲、五十歲了,事業成功、婚姻美滿、妻子賢淑、孩子聽話,但是他心底深處,必定忘不了有一年某一日,在一間書房裡,他用指甲花製成的印度墨,在一個叫印子的女孩腳底畫上圖案。
他有點茫然。
「啊。」印子發覺腳底中央有一隻眼睛。
「它會幫你看清前路。」
印子笑笑答:「窮女有甚麼前途,不外是走到哪裡算哪裡。」
裕進斟兩杯冰茶進來,「有志向便不算窮。」
印子笑,「認識你真叫我高興。」
她一口氣喝盡冰茶。
又說:「我永遠會記得在這間書房裡度過的好時光。」
裕進忽然鼻酸,「你也永遠記得?」
兩個年輕人緊緊擁抱。
※ ※ ※
裕進說:「印子,讓我們私奔,不顧一切,最多一起餓肚子。」
印子忽然咭咭笑起來。他們聽到一聲咳嗽聲。接著,傭人問:「裕進,你同朋友是否留下吃晚飯?」
印子說:「不,我還有事。」
「你又去哪裡?」
「我約了人談拍片合約。」
裕進一怔,「你可是要做明星了?」
「十畫還沒有一撇,電影市道跡近消失,談管談,未必有甚麼結果。」
「抱最佳希望,作至壞打算。」
「裕進,你的話我最愛聽。」
裕進幫她穿上鞋襪。
印子忽然說:「裕進,有一日,我們都會變,變得自己都不再認識自己,但我仍會記得,你曾經對我那麼好。」
裕進輕輕說:「只有聰敏如你才善變,愚魯的我將會依然故我,永遠愛你。」
「永遠?」
裕進點頭。
印子駭笑,「那會是很長的一段日子。」
裕進說:「也不是,我平凡一生轉瞬即過。」
印子伸手撫摸裕進臉頰,「你的智能叫人難明。」
「我送你回家更衣。」
「還得換衣服?」
「去談合約,穿考究一些佔便宜。」
那天,印子挽起頭髮,換上一件吊帶裙,配涼鞋。到了大酒店門口,她走上大堂石級,差些與一個中年男人相撞。印子身手敏捷閃開,那人也不以為意,只看著地下。忽然之間,他看到雪白足背上的瑰麗圖案,不禁一怔,再抬頭,伊人苗條身形已經遠去。
中年男子身邊的助手立刻輕聲問:「可要打聽那是誰?」
那男人沒有回答。
雪白足背上的花瓣圖案已深深印進了他的腦海。
那一邊裕進到天祥廣告公司去找袁松茂。
小袁正在忙,攝影室裡有兩個身段玲瓏的泳裝麗人正在拍照,工作人員額角上淌著亮晶晶的汗珠。
「甚麼,只得啤酒?沒有劉印子,就沒有大贈送。」
裕進逗留一會離去。袁松茂追上來,「找我有事?」
裕進輕輕說:「印子原來不姓劉。」
「她們這一類女孩子身世極複雜,二十年前母親一時興奮,嫁了洋人生下她,分手,又再同另一外國人生多一個,全家不同姓氏。」
「一定很不好受吧。」
「習慣了,照樣過日子。」
「為甚麼一味挑外國人?」
「貪他們年輕時神氣呀,就沒想到頭禿得快,肚腩以倍數增加。」
裕進不出聲。
「你沒看出來?若非混血兒,哪裡有如此健美體格,這般茂盛毛髮。」
裕進抬起頭想一想,「你說她會不會跟我走?」
※ ※ ※
松茂聽到這裡,已經不敢再笑,他鄭重地說:「人家剛開始賺錢,怎麼會考慮到歸宿,裕進,你搞錯對象了,現在不是時候,再過十五年吧。」
「可是,她的道路是那樣凶險……」裕進說。
「總得闖一闖,紅起來,名成利就,星光燦爛,萬人稱頌。」
「是嗎?我還以為只有偉大文學家及科學家才有此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