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迷迭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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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頁

 

  老友開始愛笑、好玩、輕鬆。自在,並非壞事。

  搞文藝工作,切忌把自己看得太認真。

  對工作嚴肅完全正確,過分重視成敗得失卻會造成絆腳石。

  近年來余芒頗有點天將降大任於斯人那種情意結,開始相信影評與票房多過相信自己,形勢不妙,毋需心理醫生,稍微接近的朋友已經看得出來。

  性格上些微轉變也許對她有幫助。

  既然如此,何必強迫余芒摔甩活潑一面。

  許多人患雙重性格,外表形象同真實個性毫無相似之處,一樣生活得很好。

  這樣複雜的社會,恐怕連弗洛依德都始料未及,為著適應它,現代人當然要採取應變方法。

  沒有誰是單純的人了。

  「醫生,你為何沉吟推敲良久,可是我已病入膏肓?」

  僑生回過神來,「記住,一星期來三次,對你有益。」

  「我盡量抽空。」

  僑生送余芒到門口。

  余芒忽然轉過頭來,「僑生,你可記得我有英文名字?」

  僑生笑,「怎麼不記得。」

  英文書院讀到第二年忽然自倫敦來了一位班主任,她對於中國女孩姓名發音產生極大困惑,曾對同事說:「每個人的名字都似一串鑰匙掉在地下的聲響。」

  真的,玲、萍、菁、珍、麗……非常容易混淆,請教過前輩,她在黑板上寫了一大堆英文名字,讓學生自由選擇。

  余芒說:「你選的是伊利莎白。」

  僑生笑:「你挑露斯馬利。」

  余芒說:「我已許久沒用這個名字。」

  「不是見不得光的事。」僑生安慰她。

  「但是,最近在思索的時候,我自稱露斯馬利。」

  僑生想了一想,「絕對不礙事,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老余,凡事放鬆點,名同利、得同失,都不由人控制,不如看開些。」

  余芒覺得老友有無比的智慧,不住頷首,誠心領受教訓,正在此時,秘書前來在方醫生耳畔說了一番話,方醫生頓時臉色都變了,破口便罵:「什麼,本市心理醫療協會竟敢如此小覷我?余芒,我沒有空再與你說下去,我要同這干無恥的愚昧之徒去辯個是非黑白。」

  竟把余芒撇在一旁,怒氣沖沖進房去罵人。

  余芒啼笑皆非,瞧,能醫者不自醫。

  回到家,才淋浴,工作人員已上門來找,幸虧是全女班,披著浴袍便可談公事。

  她與美術指導小劉商量女主角的服飾與髮型。

  「不,」她說,「不是這樣,是這樣的,宋慶齡的髮式你見過吧。」

  余芒順手取過支鉛筆,在圖畫紙上打起草稿來。

  一畫出來,連她自己都嚇一跳,線條好不流利,形象逼真。

  小劉露出欽佩的樣子來,「導演,我竟不知道你有美術修養。」

  余芒坐著發呆,對不起,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有這種天分,幼時上圖畫班老是不認真,從頭到尾不曉得透視為何物,美術老師幽默地取笑余芒的畫風尚未文藝復興,圖上角的人物山水房舍像是隨時要掉出紙面來。

  她從來不知道她會畫畫。

  余芒看一看手中的筆,大惑不解。

  小劉興致勃勃,「導演,你索性再打幾張草稿,待我拿到服裝設計小鄧那裡去,這次質素差了她無從抵賴。」

  「你交給小張辦。」

  小張是副導演。

  余芒不是不感慨的,外頭人,品性善良點的,笑她這個班底是余門女將,猥瑣點的,乾脆稱之為盤絲洞。

  什麼地方不對勁呢?一個男性也沒有。

  年前總算請了武術指導,那人工作能力一等,一待戲拍完了,卻出去訴苦在余家班呆久了會心理變態。

  余芒記得她挺尊重那小子,只是沒把他當男生,工作當兒,有什麼男女之分?只有職位,哪存性別?

  那年輕的雄性動物大抵是覺得損害了他男性的尊嚴了。

  余芒邊思索邊刷刷刷地做速寫。

  小劉不住詫異,最後她說:「導演,分鏡頭亦可以用圖畫。」

  余芒抬起頭,真的,一幅圖畫勝過一萬字。

  小劉滿意地持著畫稿離去。

  余芒一低頭,嚇一跳,所有速寫右下角,都簽著她的名字,露斯馬利。

  字體向右傾斜。

  真奇怪,余芒的英文手跡一嚮往左傾,胖胖的,同這個簽名式有點差距。

  她忍不住在白紙上又簽了幾個名,卻完全與上次一式一樣。

  手風轉了。

  余芒也不再去細究。

  打開衣櫃,別的女性會挑衣服,余芒通常只是拿衣服。

  沒什麼好選的,統統是顏色樸素的長褲與外套,又自小學時期就愛上白襯衫,此情歷久不渝。

  你別說,這樣的打扮也有好處,至少看上去舒舒服服,永遠不會叫人嚇一跳。

  但是今天,她遲疑了。

  明明放著許多要事待辦,余芒卻決定出去為衣櫥添一點顏色。

  不敢大膽嘗試色彩也是她一貫的弱點,難道今日可以扭轉局勢?

  她推門進一間時裝店,售貨員一迎出來就知道她是誰,但只是十分含蓄地微笑。

  余芒見到架子上掛著一件鮮橘紅色鍾型大衣,身不由己伸手過去,店員立刻服侍她試穿,並即時贊日:「皮膚白穿這個最好看。」

  「配什麼衣裳?」

  「大膽些,襯玫瑰紫衣裙,斯文些,我們有套乳白的百捂裙。」

  不知恁地,余芒一聽,心中無比歡喜,她在店中竟消磨了個多小時,與那知情識趣,玲瓏剔透的店員研究起色彩來,情不自禁選購一大堆時裝。

  余芒只餘一點點保留,她問那大會做生意的店員,「這些衣服明年大抵是不能穿了吧?」

  那女孩子失笑,「明年,誰關心明年,我們活在今天。」

  真的,余芒說,「全部包起來。」

  手提無線電話嘟嘟地響,工作人員懷疑導演失蹤。

  店員乖巧地說:「余小姐,我幫你送到府上去。」

  「此刻我穿這一套。」余芒指一指最先挑的深玫瑰紫衣裳。

  走到街上,她覺得最自然不過,藍白灰固然十分清雅,顏色世界卻最能調劑枯燥心情。

  天性瘋不起來的文藝工作者生活最最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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