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一個小時,光景又自不同。
許仲開已經辦妥差使回來,正坐在方僑生旁邊,不知誰替他倆介紹過,兩人談得頗為投機。
余芒一看,馬上有預感:噫,他倆可不就是一對。
兩個人都那麼講究、斯文、專注,都喜歡打扮得無懈可擊,氣質外型都配合,遠遠看去,宛如一對壁人。
緣分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
花已經送到,整間病房都充滿素馨的香氛,看護的眼神問余芒:文思慧可有機會欣賞?
醫生還沒有出來過。
張可立悄悄過來站在余芒身邊。
余芒朝他笑笑。
張可立低聲說:「你看,這麼多人為她擔心,萬一有事,你可會有同等量的親友?」
余芒不加思索,「當然有。」她與工作人員同甘共苦,出生入死。
張可立微笑,「幸運人生。」
誰說不是。
就在這個時候,休息室全體人齊齊肅立,余芒一看,原來談綺華醫生穿著綠袍綠褲出來。
她除下口罩頭罩,走到眾人中間,看到一張張哀愁焦慮的面孔,基於人道,馬上宣佈:思慧生存。
文太太眼淚汨汨淌下,方僑生連忙過去扶住。
仲開則走到角落,痛快地流淚。
張可立嘴角笑意漸漸擴大,余芒想跑到街上去喊:我們勝利,我們勝利。
但是文軒利隨即問:「生存,那是什麼意思?」
談醫生答丈夫:當她甦醒,我們才知道她的智力可以恢復到什麼地步,我們不宜苛求。
眾人既嗔又癡,臉色又蒼白起來。
談醫生微笑,「手術空前成功,還待恁地,一小時後,思慧已可睜開雙眼。」
許仲開顫聲問:「她會不會認得我們?」
談醫生看他一看,「或是會,或者不會,但辨認親友不是重要部分,最重要是她活著,比從前有進步。」
談醫生冷峻目光打量眾人一下,「我要去洗刷,失陪。」
余芒心細如塵,目光如炬,看到醫生穿的膠靴上沾著血跡,剛才一場與死亡大神的搏鬥,想必驚心動魄,非同小可。
而仲開還淨掛著病人會不會認得他。
幸虧世保不知溜往何處,不然可能問出更幼稚的問題來。
大家坐下來。
余芒看到方僑生的額角有汗,一摸自己的襯衫,也已濕透。
大家筋疲力盡閉上眼睛。
余芒有奇突感覺,故對僑生說:「我好似就在這一剎那失去了思慧的感應。」
僑生看好友一眼,「一切都是你的潛意識作祟。」
「誰說的?」
「薛門佛洛依德。」
「僑生,你怎麼好比牛皮燈籠,點來點去依舊不明,思慧昏迷的時候,有一小撮思維飛來侵入我的腦海,一旦甦醒,那束電波便自動收回——」
方僑生只默默瞪眼看著余芒。
余芒喃喃道:「不信拉倒。」
僑生嚴肅地說:「你不曉得你有多需要我,幸虧我回來了。」
每一個人都需要方僑生的專業意見,文軒利同文大大先圍著她談起來。
於世保這個時候才扛著一箱粉紅色克魯格香擯回來,一見眾人雖然抹著眼淚,但有說有笑,便知他們已經祈求得奇跡,不管三七二十一,卜一聲開出酒,對著瓶嘴,便大口喝將起來。
余芒一向豪邁,接過酒瓶,也依樣胡蘆咕嘟咕嘟。
看護找來杯子,醫院也不加干涉,大家慶祝起來。
張可立想靜靜退出,余芒出力拉住。
不准他走。
余芒看到他眼睛裡去,「她需要你。」
每個人都可以回家休息,張可立例外。
文思慧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必須是張可立。
這時候,閒雜人等越少越好,余芒請辭,誰知文太太說:「余芒,你怎麼可以走,你才是這次手術總策劃,由你把我們這盤散沙聚集一起。」
「我?」余芒指著鼻子。
許仲開由衷地說:「絕對是你。」
余芒靦腆地笑。
不不不,是文思慧本人的力量,由她感動呼召余芒一步一步統籌整件事。
「噫,」世保說,「世真來了。」
可不就是漂亮的於世真,一臉不悅,抱怨世保,「哥哥這樣要緊的事都不知會我。」
張可立略一遲疑,便上前大方地與世真打招呼。
文軒利至今不知這氣字軒昂的年輕人是誰,但覺他地位越來越重要。
思慧躺在病床上被推出來。
她緊緊皺著眉頭,微弱地說:「痛……」大家把耳朵一齊趨過去,看護擺擺手,叫他們退下。
余芒不理別人怎麼想,她認為能覺得痛已經不容易,居然還能說出來,足令她放下心頭大石,她過去握住思慧的手,「有你的,迷迭香,幹得好。」
忽然之間視線模糊起來,余芒知道她也終於忍不住哭了。
故事說到這裡,小薛說:「我不喜歡這個結局。」
余芒問:「為什麼?」
「太幸福了,十分虛假。」
「喂,別把一支筆逼人窮巷。」
「觀眾不會相信。」
「你又喜歡哪個結局?」
「進展一直完美,在女主角借屍還魂後停住最好。」
余芒瞠目結舌,「你在說什麼啊?」
「女主角的精魂,借一具沒有思想、行屍走肉般的女體復活,去繼續她的遺志。」
余芒忍不住大叫一聲:小林,換編劇!
小林過來說:「下星期就要開戲,換導演倒是來得及的。」
「反了!」
「我覺得小薛的收尾十分有綽頭。」
「我從來不用綽頭。」
「也順理成章,合情合理。」
余芒把嘴巴閉成一條線。
「況且,潮流這件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做得漂亮,是我們利用了它,無可厚非。」
「誰,誰是行屍走肉?」余芒扭著編劇不放。
小薛莫名其妙,「反正不是你,亂緊張幹什麼。」
余芒氣極坐倒。
小薛說:「導演一日怪似一日。」
副導小林幫著說:「我喜歡這本子,有推理意味。」
余芒忽然抬起頭來,「小薛,我帶你去看女主角,好叫你曉得我說的結局並不虛假。」
小薛退後一步,「什麼,真有其人?」十分意外。
余芒乘機諷刺:小小羊兒不要怕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