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他問:「男朋友?」
小丹抬起頭,過半晌才會過意來,啊他誤會了這件事,於是也學著他先頭那語氣狡慧地答:「女朋友的男朋友。」
喬立山點點頭,「原來是代抱不平。」
丹青苦笑,「我有嗎,我敢怒不敢言,這年頭,誰肯為誰仗義執言,誰有宗旨,誰有正義感,還不統統是各人自掃罷了。」
喬立山一怔,小女孩竟然說出這樣滄桑的話來,十分意外。
「假使我真是英雄好漢,應該拍案而起,直斥其非。」
「不要內疚,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他怎麼可以那樣!」
喬立山說:「他有權那樣。」
「你幫他?」丹青忿忿不平。
喬立山但笑不語。
丹青隨即明白,頹然說:「是,他有權選擇。」
「我知道你會明白。」
丹青略為靦腆,看向窗外。這個下午,雖然叫她看見許多不如意的事情,但喬立山出現,已經足以補償。
「那一疊書是什麼?」她搭訕問。
「資料。」
「有關什麼?」
「很偏僻,有關十九世紀華僑漂洋過海抵陸加拿大做苦力的故事。」
「啊,那真是血淚史。」
喬立山笑,「小兄弟,你好像懂得蠻多的。」
「寫人文學論文?」
他改變話題,「一個人守著店堂,不覺寂寞?」
「同客人說說話,一天很容易過。」
這提醒了他,看看腕表,挽起書,「改天再見。」
丹青即刻問:「幾時?」
喬立山答得也快:「隨時。」
丹青為之氣結。
他拉開玻璃門,客氣的道別,揮手而去。
丹青不置信有這般機靈的人物,同她過去所認識的異性完全不同。
無論如何,她盼望再見到他。
把鈔票放進收銀機,小丹聽見清脆的叮鈴響。
娟子咖啡不是做生意的地方。
這是一個小型舞台,不斷上演浮世繪,客人擔任主角,劇目天天換新,店裡夥計興之所至,也可偶而上台客串,不過,千萬不要喧賓奪主,假戲真做。娟子開這間飲品店,原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丹青明白了。
她把地方收拾乾淨,上樓去查看娟子的起居室。
一進門就嗅到一股隱約的幽香,這只香水小丹最最熟稔,娟子阿姨打十年之前就已經用的午夜飛行。
娟子是那樣含蓄高雅的一位女性,模樣標緻,品味特別。
才分別數天,丹青已經想念她。
那天回到家,父親的電話跟至,大聲責備前妻:「一年到頭不在家,誤解新潮,自以為時髦,明明沒時間照顧孩子,偏偏又死霸著女兒不放。」
丹青問:「有什麼荊棘,情緒不佳?」
「唉,明明到手的生意,又被人橫手搶了去。」
「這同我母親有什麼關係?」
阮志東歎口氣,「對不起,我太累了,語無倫次。」
疲軍焉能作戰?白天辦公,晚間不好好休息,還陪著名媛滿城逛,那還不累得賊死,活該。
「小丹,我知道你不會同情我這無用的父親。」
也許這個夏季太長太熱,沒有人受得了,都開始崩潰。
「爸,你找媽什麼事?」
「無事。」
小丹聽他那口氣,明明有事。
過一陣,他說:「我與你母親在十九年前的今日結婚。」
丹青不能相信這個悲慘世界裡所發生的真人真事。
分手之後忽然記起結婚紀念日,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可惜媽媽出門去了。」
「告訴她,老闆不是重視她,而是欺侮她。」
「她不知豈非更好,知道了又怎麼樣?」
「小丹,有時你比我們還要懂事。」
丹青無言。
電話那頭傳來不悅的女聲:「同誰說話,沒完沒了。」
「爸爸,改天再講。」
阮志東沒有異議,從善如流,掛斷線路。
從前他一直埋怨妻子管他,千辛萬苦,拆散一個家庭,投奔自由,結果,還不是照樣受人管,只有管得更厲害。
叫丹青怎麼同情他。
葛曉佳習慣在旅途天天與女兒通訊息。
閒話幾句,她問小丹:「有沒有人找我?」
「爸爸。」丹青據實而報。
「什麼事?」提起這個人,葛曉佳以鼻子發音。
「結婚紀念日,問候。」
葛曉佳象吃了一記悶拳,半晌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她問:「沒分手的時候,他一向不記得。」
「或許你們應該出來談一談。」
「火辣辣大太陽底,談什麼?」
「那麼擱到初秋,大家總該見個面。」
「秋天?」葛曉佳冷笑,「太遠了,不知還活著不。」
小丹只得問:「公事進行還順利嗎?」
「客戶早已被強敵搶去,還派我來自討沒趣。」
丹青沉默一會兒,「幾時回家?」
「明天。」
「我愛你,媽媽。」
「丹青,你是我每朝早上拖自己下床唯一的原因。」
小丹要在掛上話筒,走近浴室,關上門後,才敢長歎一聲,她怕母親聽見,雖然明知她沒有可能聽得見。
換上大毛巾浴袍,她扭開電視機。
這才想起一整天都沒有見過海明。他就是這點好,見到他,不會心跳,見不到他,不會心酸。
無論他在不在面前,都給人一種溫馨。
丹青喜歡海明。
決定把他介紹給宋文沛,沛沛孑然一人在倫敦,其苦可想而知,暑假之後,他倆如果會面,沛沛便有個忠誠伴侶。
丹青掏出信封信紙,寫將起來,把張海明簡單的描繪一下,專等沛沛寄上地址。似有心靈感應,第二天早上,小丹便收到沛沛的信。
在手中秤一秤,重疊疊,嚇一跳,拆開一看,六張紙。
小丹駭笑。
沛沛最恨作文,搜索枯腸,往往只能交上五百字,這封信寫得密密麻麻,起碼三四千個蠅頭小楷,不能說不驚人,不知是怎麼樣子夙夜匪懈做出來的,為圖一吐為快。
讀完那封信,丹青長歎一聲,十分惆悵。
照沛沛的形容,苦是苦得來,幾乎沒夜夜以淚洗臉,她一點也不習慣當地的生活,不喜歡那邊的食物,住屋,公園,什麼都看不順眼,只希望回家。
此刻只她一個人留在監護人家裡,父母已經回到本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