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忽而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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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頁

 

  九時正,阮志東來了。

  「父親,」丹青追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請說清楚。」

  「你母親每晚在一間酒廊喝酒。」

  丹青笑,「這是她的自由。」

  「我也知道她有自由這樣做,所以找你商量,來,我們去看她。」

  「父親,你瘋了,我們怎麼可以隨便去打擾她?不錯那是公眾場所,但我們也要識相才好,你不是向破壞她的好事吧?」

  阮志東露出淒酸的神情來,「來,丹青,看過你會明白。」

  丹青警告父親:「不准亂來。」

  她忐忑不安。母親到底同什麼人在一起,白髮老翁、不良少年,抑或是粗魯男子?

  丹青的幻想力也十分豐富,她甚至想到陪母親夜夜笙歌的是一位男裝打扮的女士,穿白西裝,十分英俊。

  在車中,她忍不住問父親:「你別瞞我,把真相告訴我。」

  「你看到便明白。」阮志東聲音是苦澀的。

  丹青說:「她才辭職,還沒有找好新工作,心情欠佳。」

  阮志東一怔,心痛的說:「她沒有同我講,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我再無能,也可以提供一些意見。」

  丹青質問:「你有空嗎,你有時間嗎,你關心嗎?」

  阮志東長歎一聲,把所有藉口與理由都吞下肚子。

  「幸虧她最近交際繁忙,注意力稍移,不致太過難受,所以,無論她同什麼人走,都是好事。」

  「我知道美東廣告正在獵人。」

  「你自己同她說去。」

  阮志東長長太息,「我無臉見她,我實在對不起她,她變成今天這樣,我要負很大的責任,真沒想到這次打擊對她如此嚴重。」

  「父親,暱到底在說什麼?」丹青驚異之極。

  到了。

  酒廊在市區夜生活最繁華的地段,九點多了,客人仍未到齊,零零落落坐著幾桌人,約莫要到午夜時分,才會旺起來,屆時舞池擠滿人,肩碰肩,衣香鬢影。阮志東選圓柱後面的一張小桌子。

  他說:「有人看見她天天在這裡坐,告訴我,我還不相信,親自來過兩次,才知道是事實。」

  「你窺她私隱?」

  「她到底是我女兒的母親。」

  丹青啼笑皆非,「你說得太嚴重了,這裡又不是見不得人的地方——」

  「噓,看。」

  丹青朝父親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眼便見到母親盛妝坐在酒吧高凳上,她穿著紅色緞子長旗袍,遠看,仍然可以打八十五分,右手拎著酒杯,左手按著那隻金色晚裝手袋。

  丹青說:「我過去與她打招呼。」

  「丹青,看仔細一點。」阮志東拉住她。

  丹青留神,只見她母親喝乾了一杯,又叫一杯,丹青忽然看出毛病來。

  葛曉佳左邊的位子空著,右邊的位子也空著,身邊沒有人,她一個人,沒有人陪,她是一個人來的!

  丹青只覺一股冷意自腳底升起,她瞪大眼睛,霍地轉頭看著父親。

  阮志東黯然點點頭。

  丹青明白了。

  一個人,她原來只有一個人,這段日子,一直一個人穿戴好了出來酒廊喝酒。卻告訴丹青說有異性的約會。

  丹青鼻樑正中像是中了一拳,酸痛之餘,眼淚奪眶而出。

  「丹青,不要哭。」

  被父親這樣一講,丹青只得用手摀住面孔,母親,母親很明顯已瀕臨精神崩潰前夕。

  「要設法救救她,」丹青央求父親,「請拉她一把。」

  阮志東惻然,他喝盡杯中之酒,又叫一杯,十二分無奈,但沒有良策。

  丹青心如刀割,看著母親獨自坐在一角,一舉一動充滿滄桑落寞,與酒保也混熟了,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阮志東說:「不知是悲是喜,一直沒有人向她搭訕。」

  丹青站起:「我決定過去把她帶回家。」

  「你這樣做,會傷她的自尊心。」

  「總得有人這樣做,不然她會天天晚上活在太虛幻境之中,然後這個夢會一直延伸,侵佔白晝,屆時她就完了。」

  阮志東抬起頭,想了很久,「丹青,你說得對。」

  「你要不要一起來?」

  「好,我們一起過去。」

  「謝謝你,父親。」

  「謝?」

  「你仍然關心她。」

  阮志東想了想,「是的,我自己也沒想到,無論如何,我不能看著我所愛的過的女人淪落。」

  父女倆輕輕走到葛曉佳身後,酒保已經看見他倆,揚起一道眉,表情疑惑,葛曉佳知道身後有人,緩緩轉過頭來,驟眼看到前夫,已吃一驚,再看到女兒,曉得假局已經拆穿,一時無法交待荒謬的謊言,渾身簌簌發抖,呆呆看著他們父女。加上已經喝了幾杯,意旨力十分薄弱,悲從中來,一手鬆開酒杯,便嚎啕大哭。丹青把母親擁在懷裡,把她的哭聲壓抑下去,一邊示意父親結帳。

  一左一右,扶著葛曉佳離開酒廊。

  阮志東開車,丹青與母親坐在後座。

  葛曉佳一直哭,像是要把歷年來所有的不得已與委屈化為眼淚,流得一乾二淨。丹青並不反對哭,這是放鬆繃緊精神的良方,成年人也是人,也要讓他們哭,並不是懦弱的表現,哭完了,站起來,再應付現實,又是一條好漢。

  葛曉佳本來化著濃妝,哭了這麼久,脂粉糊掉,車裡光線欠佳,路燈偶而投影,更顯得她面孔上一搭一搭,顏色不均勻,像卸了一半妝的小丑面孔。

  丹青傷透了心。

  母親竟這樣殘害糟蹋自身。

  太不自愛,人到了一定年紀,總要自尊自重自愛,怎麼可以出這種丑。

  我若自愛,人恆愛之,如此簡單的道理她都沒弄清楚。

  她輕輕說:「事情並不太壞,你看,天還沒掉下來,我們身體還健康,媽媽,你還有我,我們會得渡過這一關口,振作一點。」

  但終於忍不住,丹青也放聲大哭起來。

  阮志東在前座,所有的恨事都湧上心頭,他沒有保護妻女,他使她們受罪,他愧為一個男人。

  這一程車,像是熬了一個世紀。

  終於還是到家了。

  丹青服侍母親睡覺,出得房來,看見父親躺在長沙發上,背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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