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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頁

 

  周國瑾苦笑,「我已過了生育年齡,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歲。」

  祖斐嚇一大跳,瞪起雙眼,四十八歲,不可思議,不論外貌舉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實上她在人前也永遠暗示她約莫只有三十餘歲。

  光是知道這個秘密已經足以招致殺身之禍。

  這個玩笑開不得,祖斐不能讓她再說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點累——」

  周國瑾打斷她,「……沒有家,沒有人。」她歎息,「只從一個會議走到另一個會議。從一個宴會走到另一個宴會。有時候我預見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間房間,獨自躺大床上,只有醫生送終,遺產沒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體也相同。」

  周國瑾好似酒後吐真言,巴不得將心事盡在一個早上傾吐出來。

  這一滴藥水竟有這樣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嗎,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還要說,「你還年輕,你不要緊。」

  「大姐,我去叫司機來送你。」

  周國瑾取過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說得對,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覺也好,醒不來,索性駕返瑤池,倒也是樂事。」

  「大姐——」祖斐欲哭無淚。

  走到房門口,周國瑾又回頭,「機器也有停頓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沒有我不行吧?」

  她慘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門。

  祖斐閉上雙目。

  「大姐到什麼地方去?」沈培意外地問。

  「她告假——」

  「可是她從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軀,同你我一樣,為什麼不能告假?」

  「祖斐,你對我不用粗聲粗氣。」

  「對不起。」

  「奇怪,大姐竟說走就走。」

  祖斐苦笑,還能討價還價不成,當然得馬上走。

  沈培說:「老實講,我希望過的生活,是什麼都不必做,天天起來瞎逛的那種終日賦閒的……」

  祖斐沒有聽下去,會傳染的,今天不知是何日,大家情緒都低落起來。

  生活,好像同以前沒有什麼分別。蟬開始叫,白蘭開始芬芳,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下午,是靳懷剛的時間。

  他出現在門口,比任何時候更英俊更溫文更瀟灑更像祖斐心目中的男人。

  她鼻樑炙熱發酸,卻仍然微笑,右手拿著一枝鉛筆,輕輕敲打左手手心。

  懷剛雙手放在褲袋裡,看看祖斐,半晌說:「教授都對我說了。」

  祖斐牽牽嘴角。

  「曾經一度,我天真得以為這件事可以實現。」

  他很平靜很恬淡,但聲音中洋溢著淡淡憂鬱。

  祖斐低下頭,「你們不讓我去,我也不再想去。」

  「方祖斐,你仍然是一個男子所可以找到的最理想的女朋友。」

  祖斐伸過手臂去,緊緊抱住他的腰,把臉靠在他的胸膛上。

  懷剛情緒有點激動。

  祖斐以前一直不明白男女分手之後如何再做朋友,既是朋友,又何用分手。

  現在她知道個別情形不同,總有例外。

  有人敲房門。

  祖斐過去開門。

  是沈培,「對不起,」他說,「我也想見見懷剛。」

  懷剛說:「沈培,你好。」

  「我好,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靳懷剛,你不是不愛方祖斐,她既然不能去,你為什麼不設法留下來?這下分手,你不好,她也不好。」

  祖斐說:「沈培,你不會明白的。」

  懷剛答:「在這裡,我無法生存。」

  他說的是最簡單不過的實情,沈培卻會錯意。

  「胡說,你是作家,本市出版業大旺,報紙雜誌無數,一定有辦法生存。」

  祖斐與懷剛皆無言。

  「也許我太多事了。」沈培說,「但懷剛,你對我們這城市已有深切瞭解,你若留下,豈非比祖斐去你那邊更加方便適應,抑或大男人作風擺不脫,非要祖斐遷就你不可。」

  祖斐開口:「沈培,多謝你仗義執言,但你並不瞭解內情。」

  「好,」沈培舉起雙手投降,「你們慢慢談,我走。」

  房內一片靜寂,只餘打進來的電話嗚嗚響。

  祖斐問:「你幾時回去?」

  「把工作結束後便可動身。」

  「有空不妨找我。」

  「我會的。」

  「保重。」

  「你也是。」

  懷剛欠一欠身,竟走了。

  祖斐追到電梯口,看著他往人群擠去,他沒有再抬起頭看她,瞬息間消失在人堆中。

  這樣文明的分手是罕見的。

  大家都想念他。

  沈培每隔一天便問:「他到底走了沒有?」

  「我不知道,大概在收拾行裝。」

  又問:「他會寫信嗎?」

  「我不認為。成年人哪裡有空寫信。」

  「他沒有再同你聯絡?」

  「我想他忙得不可開交。」

  「你決定恢復舊觀。」

  「我還有選擇餘地嗎?」

  沈培介紹了新的家務助理來上班。

  女傭一進門,嚇一跳,這間公寓總有幾十天乏人照料,亂得似炸彈炸過,無從下手。

  女主人穿條破牛仔褲,一件白棉衫,手中拿只酒杯,眼睛好像不大睜得開來。

  「請便。」她攤攤手,然後走到沙發上倒下。

  茶几上全是花生殼。

  還有一盆枯萎了的花。

  女傭伸手去清理,她怪叫起來:「不准動不准動。」

  女傭縮手,歎口氣,怪人何其多,但,薪酬比別人家高百分之五十,況且一對一,上了軌道,自有便宜之處,權且忍她一忍。

  年輕的幫傭自廚房開始收拾,發覺這戶人家連冷開水都沒有,地下擺滿礦泉水瓶子及紙杯。

  打掃完廚房,她發覺女主人睡熟,一雙手垂在地板上。

  辦公室女性也如男人一樣,需要專人服侍,女傭突然覺得責任重大。

  是什麼使她這麼頹廢?

  喝剩的玻珀色酒在水晶杯子內閃閃生光,乾癟的花,不梳不洗的人兒……

  門鈴震天價響,也只不過動彈一下,沒有表示。

  女傭去應門。

  進來的是沈培,「她人呢?」

  女傭朝那邊努努嘴。

  「要命,」沈培說,「下午兩點已經喝成這樣。」

  她過去蹲下,用手推她。

  祖斐睜開眼睛,瞇成一條縫,看到是老朋友,撐起半邊身子,實在乏力,又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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