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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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頁

 

  「我一直詆毀你,對不起。」

  「我也不見得很欣賞你,老嫌你不是冥王星公民。」

  我們相視而笑。

  「很不習慣吧。」他同情我。

  「是,你看,我臉上忽然發出小疙瘩來,水上不服。」

  他探頭過來細視,「你吃糖吃多了,虛火上升,這兩日來你最低限度吃下兩公斤的巧克力。」

  「會有這樣的副作用?」

  「自然。」

  我懊惱,「真怕在你們這裡惹上不知名的細菌。」

  他莞爾,「是,我們這麼髒這麼落後。」

  我不作聲。

  他問:「在你們那裡,是否已經全無黃賭毒賊?」

  我支吾,「總而言之,比你們略好。」

  他歎一口氣,」抑或你根本不關心社會情祝?像一切小資產階級,住在象牙塔之中,與社會脫節,只掛住風花雪月?」

  我微笑,「你呢,你又知道多少?對於低下層的悲慘生活,你難道又很關注?叫你描述八五年雙陽市貧民窟中之苦況,你是否能作詳盡的報告?你不過活在巧克力的甜霧中,與莉莉這樣的女伴打情罵俏。」

  輪到他沉默,他說:「我也是社會活生生的一分子,社會也需要我。」

  「是呀,」我說:「我倆誰也不要挖苦誰。」

  方中信說:「換言之,我與你是同族人。」

  我們緊緊握手,終於消除隔膜。

  「你說你在圖書館工作?」

  「唔,每天我聽兩本書,上午一本,下午一本,有時書本壞得令人昏昏欲睡,字句無論如何不入耳,簡直會反彈出來。」

  「聽?不是看?」

  「視力太吃重,所以用儀器讀出,孩子們特別喜歡,他們很愛聽書。」

  「我明自,像無線電。」

  「可是電台盡播垃圾,書本可以自己挑。」我提醒他。

  「嗯是。」

  「老方——」「老方!」他怪叫起來。

  我笑,「怎麼,不習慣?我不會像莉莉那般嬌嗲,我們是兄弟。」

  他也認命,揮揮手,「你想說什麼?」

  「在雙陽市要找一個人怎麼著手?」

  「辦法很多,當然,先要看看你打算我的是誰。」

  我沉默。

  他一猜就猜著,聰明人即是聰明人:「你母親?」

  「母親太小,我要找的是外婆。」

  「你猜你外婆大還是你大?」他問。

  聽聽,這種問題要不要命。

  我答:「可能我還要大一點點。」

  「她叫什麼名字?」他說。

  我不知道。

  我呆在那裡,我竟不知道。

  「什麼,你不知道?太沒心肝,又不是祖宗十八代,可以有充分理由忘記,她是你的外婆!」方中信生起氣來。

  「有幾個人可以一口氣說出他外婆的名字?」

  「我可以。」

  「你怎麼同,你祖上留下多少東西給你,你承受他們一切福份,當然要牢牢記住,而我外婆是一個最最可憐的女子,一早遭丈夫遺棄,又在二十多歲便罹病逝世,誰耐煩記住她的名字?」

  老方拍案而起,「進步,這叫比我們進步?你們太勢利太可怕。」

  他罵對了。

  我羞愧地低下頭。太忙個人的前途、太自我中心,不但連外婆沒有注意到,甚至是母親也疏忽。

  難怪她那麼寂寞,又缺乏安全感。

  「怎麼,未來世界中,老人的地位降至零?因為有人工嬰兒,因為有青年營,所以更不需要老人?」他責備我。

  我的心炙痛,「不,」我說:「社會鼓勵敬老,是我不好,我是涼血動物。」

  懊惱要吐血。

  為什麼不好好聽母親傾訴?並不是忙得完全抽不出空來,並不是沒有時間,為什麼隨她自生自滅?

  「想呀,追思呀,她叫什麼名字?」

  我悔極而笑,「或者我可以打電話問母親。」

  方中信一聽,呵哈呵哈大笑起來。

  一直談到半夜才睡。睡夢中隱隱聽見外婆叫我。

  「愛綠,愛綠。」她有一張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面孔,聲音充滿憐愛。

  如何會叫我愛綠?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她如何會得入夢來?

  醒來時淚流滿面。

  一照映像器,看到自己臉容黯澹,黑眼圈,滿下巴小皰皰,嚇一大跳,怎麼會變成這樣?數天間就老了,這裡一年等於二十年,此刻的我,看上去真會比我的外婆老。

  我忍不住鬼叫起來。

  方中信衝進來,問道:「怎麼回事,做噩夢?」

  「比噩夢更慘。」我用手掩住臉訴苦。

  「你沒好好的吃,叉不肯好好的睡,唉,習慣就好了。」

  方說。

  「永遠不會,」我嗚咽。

  「想起來沒有?」

  「沒有。」

  「今堂尊姓大名?」方中信問道。

  「她姓鄧,鄧愛梅。」我說。

  「你姓陸?」

  「是。」

  「你跟你父姓?」

  「還有別的選擇?」

  「當然,你可以隨母姓。令堂可能是隨令外祖母姓,你懂嗎?」

  「你用白話文我就懂。」我白他一眼。

  「喂,」他說:「我不過是想幫你。」

  「你的意思是,照鄧愛梅三個字去找我外婆,可能永遠找不到?」

  「對了。」

  「那怎麼辦?」我愁容滿面。

  「總有點蛛絲馬跡,仔細想想,又不是急事,看樣子,你起碼還要在此地住上一年半載。」

  「閉上你的烏鴉嘴。」

  「你又來了,從沒見過如你這般刁潑的女子,動勿動罵人。」他教訓我。

  「對不起。」我氣餒。

  他叫我用早餐。

  這人似乎喜歡吃烤麵包。

  製造半公斤麵包,把種植麥子、輾轉運輸、加工生產的消耗能量加在一起,大概需要三千加路裡,而方中信吃下這半公斤麵包之後,所產生的勞動量,只相當予一個半加路裡。

  多麼瘋狂。所以象麵包那樣的食物,受淘汰是必然的。

  最重要的是,它不好吃。

  我連喝兩杯清水用來洗腸胃。

  什麼都不慣,一切生活上瑣碎的習慣用具他們都沒有,他們所用的瓶瓶罐罐多得可怕,方中信的頭髮比我還長,光是用在頭髮上的用品有四五種,每天起碼花上半點鐘,還要用熱風烤,而結果不過如此。我不認為他是空前絕後的美男子,但話得說回來,他長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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