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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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頁

 

  「你以為我這麼容易讓陌生女人上車,又把她們帶到家中?」

  「老方我——」「你完全不懂,你這個人全然沒有感性,你的敏感度同咱們的坐廁板有得比,你——」「老方,你可否停止污辱我?」

  「你一點感覺也沒有,你是一個橡皮人,木無知覺,枉我這樣對你。」

  我啼笑皆非。

  他拉起我,「來,走吧走吧,我們馬上找有關方面去把你送回去。」我摔開他的手,「聽你說起來,我好像要走就可以走,要來就可以來似的。」

  「我不要再對牢一個不懂得感恩的女子,你日日怨天尤人,我已聽膩。」

  我靜默的坐下來,第一次,第一次檢討自己的得失。

  老方說得對。

  我之流落異鄉,又不是他害的,一直把怨懣發洩在他的身上,就是因為他對我好。

  女人最不好就是這一點,得寵的時候立刻驕矜,失運時馬上緊縮求全,很少有我外婆這樣,失意間還莊敬自強。比起她,我實在太膚淺大幼稚。

  「老方,」我伸手過去,「咱們還是朋友。」

  「請你不要再叫我老方,我痛恨這個稱呼。」

  這人要得寸進尺。

  「而且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幾時見過朋友對朋友有這樣兩肋插刀的例子?」他把我搶白得抬不起頭來,「我若沒有私情,不會盡力幫你,我若不是愛你到極點,也不會放棄以前的女伴。」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他揮揮手,「我再也沒有力氣了,你先回家。」

  「你呢?」

  「你想管我?」他凶起來。

  終於動真怒,還是愛得不夠,我並不打算付出什麼,故此立刻投降,舉起雙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說:「得罪你,諸你包涵。」

  我立刻退出老方的辦公室,急急走出走廊。他們鋪地用的材料硬度很高,不能吸收音響,我的腳步聲一路閣閣閣傳開,空洞寂寞。

  我怎能跟他爭辯呢,他認為他懂得愛,我歎口氣,這種斤斤較量的感情叫做愛?付出一定要得回來,倘若得的不夠,立即反臉相向,這便叫做愛?

  可悲的是,甚至在我們的世界裡,情操仍然普遍落後,同他們沒有大差異,人人用盡手段向對方搾取,十年得益不夠還要二十年,二十年過去圖望三十年,往往此類感情寄生蟲還稱這種手段為永恆的愛。

  我在方中信身上吸血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他什麼報酬也得不到,難怪要嚷嚷。

  走到空地,不禁悲哀起來,我像離了水的魚,掉了秧的瓜,不知何去何從。

  司機駕著車緩緩駛到我身旁,我略覺安慰,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也不能問何去何從這種大問題,徒然心煩意亂,最好是走到哪裡是哪裡。

  不壞呀,我同自己說,來了這裡沒多久,已經認得三頭人家,即使老方踢我出來,我還能到外婆或是夫人的家去挨挨。

  不應太悲觀,已經混得不錯了。

  我得到什麼地方去兜個圈子,等老方息怒再說。

  我問司機:「女人在這種鐘點多數去什麼地方?」

  司機說:「去喫茶。」

  「請帶我到喫茶的地方。」

  他把車子開出。

  那地方是一個喧嘩的大堂,幾十張桌子,坐滿各式各樣的男女,從十六歲到六十多歲的都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他們當兒,他們也朝我看。

  待者找空檯子給我坐下,我要了一杯水喝。

  戶外海水在太陽照射之下金蛇狂舞,眼睛都睜不開來。

  戶內有空氣調節,並不影響茶客們的悠閒心情。

  我慨歎,端的不可思議,這麼多人,在同一時間內,無所事事,不參予生產,在這裡享樂,他們何以為生?

  剛在出神,有一位年輕男士走過來。

  「小姐,可否打擾你?」

  我立刻警惕,「不可以。」

  他一怔,「小姐,」他掏出上張卡片,「我姓徐。」

  「我不認識你。」

  他聽我這麼說,有點困惑,「不要緊,我是個電影導演,只想問你有沒有興趣拍電影。」

  我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他笑了,對我更有興趣,「我可不是壞人,你留下卡片,回去考慮一下,再給我消息。」

  我瞪著他,他禮貌的回到自己桌子上去,就聽得他同茶友們說:「真正美……不食人間煙火。」然後他們齊齊轉過頭來看著我。

  我渾身不自在,站起來走。

  侍者過來說:「小姐,請結帳。」

  啊吆,我口袋沒有鈔票。

  侍者笑瞇瞇,好耐心的等候。

  我面孔漲紅,心卜卜的跳。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人說:「讓我來。」

  我驚喜的叫:「老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他自口袋取出現款交侍者,轉過頭來白我一眼:「每次你有難,我眼眉會跳,坐也坐不穩,趕了來救駕,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

  我只得陪笑。

  他細細看我,歎口氣,拉起我的手,「走吧。」

  這時那位徐先生叫住老方,「喂,方公子,請留步,慢走。」他同老方像是非常熟絡,抓住他的衣袖,一拳擊在他臂,「真有你的,女朋友一個比一個美,女人沒有一個逃得出你的五指山。」

  老方將他一手推開,「你亂說什麼。」一邊偷看我的表情。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老方是怕我多心。

  我怎麼會呢,非要同他講明不可,我並沒,也不打算愛他,在遠處我有家有室,千絲萬縷的關係,不是丟下便可走的。

  徐先生對老方說:「要找她當我女主角,肯不肯?」

  老方認真的同他說:「你要是再動歪腦筋,我把你的頭切下來當球踢。」

  徐先生並不怕,但他說:「嘩,你一向遊戲人間,這回怎麼板起面孔做人?」

  老方對我緊張,更使我手足無措,都一大把年紀,且是兩於之母,如今才遇上追求者,多麼窘。

  老方說:「我們走。」

  也不同徐先生說再見。

  我問老方:「你怎麼找到我?」

  「知道你要闖禍,能不發瘋似的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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