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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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頁

 

  「同我住?」母親愕然,雙手亂搖,「不要開玩笑,咱們兩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沒有可能相處,萬萬不能同住。」

  她拒絕我?我啞口無言。

  滿以為能夠補償她,誰知她已習慣一個人生活,自給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獲得照顧愛護,多麼悲哀,我們遲早,都會彼環境訓練得硬如鐵、堅如鋼。

  我無話可說,太遲了。

  「這兩天你真是怪怪的,」母親陪笑,「不是有什麼不妥吧?」

  我呆視窗外,「母親,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掃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麼關係?剛出院,熱辣辣的天氣,日頭一照中了暑怎麼辦好?」

  她還是把墓址告訴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覺上總以為他剛落葬,其實已有四十餘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跡已經模糊。

  我手籟籟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寫著方中信字樣,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慢著,是什麼,我把臉趨向前去看,這一看之下,三魂不見了七魄,原來碑上刻著:宜,我永遠愛你。

  方知道我會找到這裡,他知道我會看到這行字,他知道。

  我額角頂著清涼的石碑,號陶大哭起來。

  我是不得不回來,我是不得不走,我們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過愛護過,於念已足。

  我淚如雨下。

  在這偏僻的墓地,也無人來理我,我躲在樹蔭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氣促頭昏,四肢無力,也不願站起來走。世界雖大,彷彿沒有我容身之地,沒有方中信帶領我,我不知何去何從。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頭發麻,天色暗下來,我不得不定。

  而且還不能把悲傷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第二十二章

  我蹣跚地回家。

  妹妹在窗口張望,一見我,立刻奔出來,給我帶來一絲光亮。

  「媽媽,」她吃驚,「你怎麼一身泥斑,怎麼了?」

  「我摔了一跤。」我低聲說。

  「哎呀,讓我幫你。」她扶著我。

  踢乙一動,捧起她的臉,她雙眼明亮如玻璃珠子,似要透視我的腦海,閱讀我的思想。她是我的女兒,我還來得及愛她關注她,奠錯過這個機會,要抓緊妹妹,趁還來得及。

  我淋浴,她在浴簾外陪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我問:「你們的父親呢?」

  「在書房裡,好些時候沒出來。」

  「弟弟呢?」

  「做他助手。」

  熱水撞在臉上,我順過氣來,啊,我的生命還有一大截呢。

  「你手上有多處擦破。」妹妹提醒我。

  「是嗎?」

  「媽媽。」

  「什麼?」

  「你與爸爸要分開?」

  我一怔,心想也到向孩子們攤牌的時候了,「是。」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沒說什麼。

  我試探地問:「失望?」

  女兒成熟的答:「我們也猜到,你與爸爸吵了許多年。」

  我說:「現在不吵了,分手的時間也到了。」

  心死了,完全不必要再說多一個字。

  從方中信那裡,太清楚知道愛是怎麼一回事,對於次一等二等三等的感情,根本不屑一顧。

  我閉上眼睛。

  「媽媽。」

  「什麼?」

  「你仍然愛我們?」

  我拉開浴室簾子,把她抱在懷中,「我愛你至天老地荒,十二個永不。」

  妹妹和衣淋得濕漉漉,吃吃笑起來。

  我再不肯放鬆她,母女倆痛痛快快一起洗了個澡。

  我所有的,不過是她,她所有的,也不過是我。

  拖了很久的棘手事一下子辦妥。

  母親獲知我們離婚的消息大大不以為然,又無可奈何,煩言嘖嘖,換了平時,我早已發作,叫她不用多管閒事。

  但如今,我已知道她是小愛梅,說什麼就什麼吧,教訓我吧責怪我吧,抱怨我嚕囌我,都不要緊。

  妹妹偷偷在我身邊說:「外婆的話真多,可以一直不停的說下去,不覺得累。」

  我微笑。

  「媽媽你耐心真好。」

  我握著妹妹的手,同她說:「將來媽媽老了,你對媽媽,也要這般好耐心。」

  妹妹意外的說:「你不會那麼快老。」

  「很快就老了。」

  「不會的,還要過好多年。」她說著有點害怕起來。

  我拉一拉母親,「來,憩一會兒再罵我。」

  「罵?我哪有空罵你!」她十分氣惱,「你別以為我喜歡說你,實在怕你不像話。」

  小愛梅小愛梅,你知否一無用處的女兒就是你的方阿姨?

  我神秘而淒涼的笑了。

  母親被我笑得不好意思,只得作罷。

  妹妹說:「外婆你看公園的景色這樣好,快別生氣。」

  母親轉慎為喜,「還是妹妹乖,唉,想我們小時候,什麼部不懂,像一團飯,如今的小孩精乖得多,來,咱們到魚塘那邊去。」

  我一個人坐在蔭裡,只覺這裡的鳥不語花不香,母親抱怨得對,不過她小時候也是個精靈兒,並不比妹妹差。

  我陷入沉思中,一半淒酸,一半甜蜜。多謝納爾遜,不然我無事可思,我無事可想。

  「小姐。」

  我抬起頭。

  是一個穿汽車司機制服的年輕人,笑容很好。

  「小姐,我們夫人請你過去一會兒。」

  「你們夫人是誰?」我愕然問。

  「她說,你們是老朋友了。」

  我心一動。

  「她說你會樂意見到她。」

  這些日子來,我的思想一直似在迷離境界,如今被他這洋一說,更加恍惚起來,如著魔一般,不由自主的站起來。

  「帶我去。」我說。

  「在這裡。」他禮貌的帶引我。

  他帶我走到樹蔭深處,一位老太太坐在長凳上,正在看鳥兒啄食。

  她的滿頭白髮似銀絲一般,腰板再直,也略見佝僂。說母親老,她看上去又老一大截,大約人老到最老。不能再老,就該是這個樣子了。

  不過她還健康呢。

  見到我,她滿臉笑容的轉過頭來,面孔上除了皺紋,彷彿沒有其他,但卻是張可愛的臉。

  「陸宜。」她親切的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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