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招蓮娜對著女兒,滔滔不絕談她的計劃,忽然之間,她有了將來,乾澀的雙目有了神采,枯燥臉容重新發亮,守丹累極入睡,她把她推醒,一直講到天亮。
「你必須進國際學校!」
「就算三分鐘路程也叫司機接送!」
「我倆可有機會穿最好的時裝了!」
每一句話後邊都是驚歎號。
守丹終於歪在一角沉沉睡去。
過一天就由羅倫斯洛把她們帶到新家去。
一切都是現成的,什麼都像酒店似式式俱備,女傭、司機管招蓬娜叫小姐,看見守丹,也叫小姐。
「心扉,你不知道那種感覺有多怪,午夜夢迴,真想回到從前那捉襟見肘的世界裡去,但是一想,貧窮也是可怕的,真不知何去何從,況且,要回也回不去了,除非,我毅然出走,但,誰替我交學費呢,我是一隻不能自立的寄生蟲。」
「守丹,你自此要步步為營,認真小心做人,除了你自己,沒有人可以幫助你,我為你目前處境擔心。」
守丹看完了信,悶悶不樂。
招蓮娜奇道:「你還在與同一個筆友通信?奇怪,同樣的信封信紙筆跡,你們見過面沒有?」
「沒有。」
「好幾年了吧?為什麼不約她見面,請她到此地來,喝下午茶,邀她參觀我們的新家。」
招蓮娜攤開雙臂,在富麗堂皇的客堂中央打幾個轉。
傢俱都鑲著金邊,仿法國宮庭式樣,假壁爐、鋼琴,統是招蓮娜最喜歡的擺設。還有,小茶几上鋪一塊碎花檯布,一隻水晶花瓶裡插滿干花,乳白色地毯,灰紫窗簾,很像電影佈景。
招蓮娜對一切滿意得不能再滿意。
「合同為什麼還不送來?」
她願意簽這張合同,最好為期十年,二十年,不不不,最好連下半生都簽死給侯書苓。
不止一次,她同守丹說:「他真是個英俊的年輕人。」
但是她們只見過他一次。
守丹同於新生說:「我們已搬到比較好的地段去住。」
於新生看她一眼,「可是你更不快樂了。」
用到這個更字,可見在同學眼中,她鬱鬱寡歡形象深入民間。
於新生說:「或許可以上你家去喫茶。」
隔一會兒,守丹答:「家母脾性很怪。」
於新生便不作聲,他們那一幫十多歲的人已經十分懂事,立即聞絃歌而知雅意,知道梁家不好客。
沒有人去過梁守丹的家。
於新生問:「那麼,要不要到我家來?」
「心扉,他終於單獨約會我了,我當時立刻答應下來,事後又後悔,現在我不乏可穿的衣裳,但是,我仍然膽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
「守丹,大方一點,自然一點,不會說話不要緊,不要講太多,記往時刻維持微笑。」
於新生問:「你還在與那位作家通信嗎?」
守丹點點頭。
於新生詫異:「作家們那麼有空?」
「那是她的工作,她主持一個讀者信箱。」
「每個讀者的信都答覆?那是艱巨的工程。」
「她很盡責。」
「我覺得她簡直偉大。」
「也許,」守丹想一想,「她特別喜歡我。」
於新生心中仍有疑點,但已不便多問。
「心扉,於家真是可愛,那種老房子已經絕無僅有,於伯母把地方收拾得一塵不染,窗明几淨,牆壁上掛著字畫,天花板高高,我沒有說什麼話,只是坐著微笑。」
於伯母的法眼上下打量跟前這位少女,她只有新生這個兒子,不能叫人帶壞了他。他是她半夜起來喂三頓奶養大的寶寶,即使已是少年,到目前為止,仍然屬於母親。
她是一個精明的女子,女性到了中年,一般都十分精刮,因為在這個年紀,實在不容吃虧。
少女出奇地文靜秀美,真是少有,雖然在笑,卻沒有歡容,她十分拘謹,有點心事重重,於伯母的結論: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子。
於伯母比較喜歡單純開朗,功課十分好,相貌忠厚的女孩,梁守丹不合標準,可是年輕人總愛美少女,做母親的有什麼辦法。
一時各人都有心事。
於伯母感喟做人母親不容易,一輩子擔心事,這麼大了,又怕他結交損友,選錯對象。
守丹總算見過伯母,且不論將來發展如何,於新生目前對她是認真的,他不見得把所有的女同學往家裡帶。
臨走的時候,于先生下班回來,親切地問好,留小客人吃飯,守丹眼都紅了,有父親多好,凡事有人作主,有個靠山。
她當然知道不是每個人的父親像於伯伯,但她相信如果她的父親在生,必不比於伯伯差。
離開於家的時候,她又接受了現實,畢竟父親過世已經良久,而且,她也活下來了。
於新生笑笑對她說:「你想得比別人多。」
守丹也笑:「其實我什麼都沒想過,我這人是聰明面孔笨肚腸。」
「真的?」
「別人可以不相信,你非相信我不可。」守丹十分認真。
於新生有點慌,連忙說:「我相信你。」
他從沒見過氣質那麼特別,容貌那麼美的女孩子,在電影與畫報中也找不到,他願意把她寵壞,只怕她不接受。
守丹苦苦地笑了。
在家,羅倫斯洛成為常客,不知恁地,守丹不討厭他,他其實是個很能幹的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懂得一點,人情世故,尤其精通,辦事能力強,也許在這年頭,做傍友也需要才華,奴才奴才,也是個才,同人才不過一字之隔。
羅倫斯洛無形中成為她們的跑腿。
連招蓮娜也尊重他,沒有他做中間人,她到不了今天,做了六年的公司給她兩個選擇:辭職,或是被辭,她選擇前者。
當年梁百思的舊友做保人薦她進那間公司去當差,五年人事幾番新,那些好心人移民的移民,轉職的轉職,退休的退休。人一走,茶就涼,連帶招蓮娜也站不住腳。這些年來她並沒有充實自己,公司想叫她走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且不論工作成績,這個打扮濃艷的中年婦人實在不合公司形象,外頭有大批眉清目秀的大學生待聘,換血是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