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爺的律師們著地還價:「二十萬,除了本錢與作者應得的稿費,你應得二十萬。」
廣益的老闆不悅:「趙老爺是有身家的人,一口價,三十萬。」
我同趙老爺說:「原來文章有價,看來我非得巴結住凌叮噹不可,她的著作一疊疊,隨便翻一翻,就能出三五十萬本書,以她做台柱,我開間出版社,叫昌益。」
廣益老闆神色尷尬,「哼,好多人自己印了書,三千本還賣不掉,全部堆在床底下。」
我搶著說:「凌叮噹不同,她有號召力。」
老闆奸笑:「這本書是例外罷了,有號召力的恐怕是趙老爺一生的秘聞,你讓凌小姐寫些吃吃飯拉屎的雜文,頂多銷五十本。」
我這個人有一點好處,便是勇於承認事實,廣益老闆說的句句屬實,我便向趙世伯使一個眼色。
律師便說:「請老闆明天到我們處簽張合同,屆時奉上現金支票。」
老闆搓著手,「我們只好怪凌小姐沒仔細看清合同中的小字。」
我忍不住問:「你付凌小姐多少版稅?」
「老規矩,一成。」
我說:「逢商必奸。」
老闆怪叫起來,「關先生,做生意是要冒風險的,賣不掉我還得租貨倉來堆書。」
我也費事跟他多說,偕趙老爺拂袖而去。
趙老爺說:「沒想到搞文化事業也跟我們沒有什麼不同。」
我說:「行行出癟三。」
趙老爺說:「也是行行出狀元。」
在趙家的勞斯萊斯中,我們維持沉默。
然後他說:「你與叮噹快快結婚吧,以免夜長夢多,我來替你們籌備婚禮。」
「你不氣她?」我詫異,「她令你擔驚,又使你破鈔。」
「要怪也怪自己兒子,叮噹年紀輕,受人利用而已。」
難得他這麼明白事理。
我不出聲。
明天我準備向叮噹再提一次婚事。
真的該結婚了,拖太久會出毛病。
那夜我撥電話給叮噹,不是沒有感慨的,不見一日,如隔三秋。
我聲音中的溫柔倒不是假裝的。
「叮噹。」
「什麼事?」她故意裝得很不耐煩。「叮噹一一」
「別吊煞鬼勸上吊的了,叮噹是我,有話請說,有屁請放。」
我忍氣吞聲,「你還不自在?」這真是求婚最壞的時刻。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有客人在,沒空與你磨菇。」
「有別的女人追我,如果我們不快快結婚,我可能會過去那一邊。」
「關大雄,我從來沒有欣賞過你的幽默感,你至大的優點是老實,現在連這個都蕩然無存,如果有人肯收留你,你去罷。」
我怔怔地問:「為什麼?一點點小事我們就鬧翻?叮噹,你是一個聰明女子,你想一想。」
她聲音也低下來:「那本書我一定要寫。」
「為什麼?」
「我在文壇最近很受威脅,有人在天不吐國邊界上打個泡,回來寫了三本遊記,蓋得天花亂墜,可是大受讀者歡迎,所以我要迎頭趕上。」
「你預備寫三本私記追擊?」我問。
「是。」實牙實齒的一個字。
「你又不是失婚婦人,或是死了老打令下半生沒著落,亦不是養小白臉需要經費,瞎七搭八地跟伊們起哄幹什麼?你寫稿跟人家太太打麻將一般,是個消遣,何必跟伊們近身巷戰?你要維持你那高貴的風格呀。」
「我已經……跟人簽了合同。」
「這是小事,我們找律師研究如何?」
「大雄,你不明白,我一定要爭這口氣,我寫得比誰都好,一向我是個第一。」
「誰封你的?」我問。
「大雄,我不想再跟你吵,我們暫不見面,等我完成這本書好不好?」
「三個月?」
「兩個月就夠了。」
「好,這話是你說的。」我掛上電話。
心灰意冷,還求婚呢,連一步都不肯退,書的銷路比未婚夫要緊,將來那些書會叫她媽媽?
真沒想到叮噹會對她自己認真起來,到這種年紀才創業,我聽人說,凌叮噹的作品最突出之處便是不經意,信筆寫來,人物栩栩如生,對白靈活精巧,整篇文章便清新可喜,雖無文學價值,倒還值得讀來消閒,因其文字流利秀麗。
現在被她自己一搞,風格頓失,她將弄巧反拙。
但旁觀者清,你很難令當事人明白他們正步向懸崖,自尋死路。
難怪文人的創作生命那麼短,原來伊們到某一個階段便走火入魔,自以為是,霸住地盤,開始胡說八道,以教母教父姿態出現,這個該打屁股,那個又該吃巴掌,公審死人活人,以及一切瑣事,又都是丈八燈台,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身,你說煩不煩?
早知如此,當年不必慕凌叮噹之盛名,當年跑去追求規規矩矩的秘書小姐,什麼事都沒有。
沒有知識的孫雅芝要借刀殺人,身為大學生的凌叮噹跑去做人家的凶器。
女人,不管有沒有文化程度都非常歹毒。
也有例外,我告訴自己。
香雪海是例外,她不會思量報復。她整個人是那麼消極,吃虧或便宜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一回事。
知道世上居然還有什麼都不爭的人,真是一種安慰。
這個什麼都不爭的人,又給我一個意外。
她前來公司為合同簽名,左手臂打著石膏。
我驚問:「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前天你還好好的。」
她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我安慰她:「有點小損傷也不算是禍,來,等我在石膏上簽一個名字。」
她微笑,神色比從前更疲倦。
陌生人這時候見到她,一定會說:咦,這女人好憔悴,恐怕三十多歲了,而且保養得不大好,打扮也太樸素。
我不是陌生人,因此我有機會欣賞到顏容與服飾之外的一面優點。
香雪海在我眼中是美麗的。
我問她:「意外如何發生?」
「在泳池邊滑倒,用手一撐,骨頭便斷開。」
「太不當心。」我愛惜地問,「當時痛不痛?」
她無奈地說:「到醫院才痛,當時只覺得:咦,怎麼手臂成了三節棍,多出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