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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頁

 

  我又靜下來,看著面前的啤酒。明天就做新郎了,但心情卻如此憂鬱。

  「真可惜。」周醫生說。

  我以為他說的是我與香雪海,面孔登時漲紅,「是的。」我喃喃地說。

  「我的心情跟你一般沉重。」周醫生說。

  我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啤酒已經漏氣微溫,再也不想喝它,我歎口氣。

  「她並沒有幾個朋友,一直很重視你,你應該去陪伴她。」

  我懊惱地說:「我不方便那麼做。」

  「是因為工作麼?」周醫生像是有若幹不悅,「抑或是私事?」

  我低下頭。

  「你明明知道她活不過這個秋天,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事呢?」

  我的心被抽離,「秋天?這個秋天?」

  周醫生看我一眼,語氣較為鬆弛,「對,我忘了你還不知道,在瑞士的會診,已經斷定她的命運,過不了這個秋天。」

  ——就是這個秋天?

  我心迷茫,身體像是被擱置在一間隔音室裡,一剎那除了自己的脈搏,什麼也聽不見。

  一小塊一小塊的蛛絲馬跡,像是拼圖遊戲似的逐角拼攏,我開始比較有一幅完整的畫面。

  「……說也奇怪,在短短一年間,我竟遇到兩個骨癌病人,一個是明星孫雅芝的母親,另一個是她。」

  周醫生的聲音非常低沉,但是不會比我的心更低沉。

  「她第一次來看我,比那位孫太太還先……一般的不治之症,到末期骨骼時常無故折斷……」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喃喃地問:「秋天?就是這個秋天?」

  「是的。由我告訴你,你應當相信。」

  「我去陪她,馬上去。」我說,「她在什麼地方?」

  「她回來了!」周醫生揚起一道眉,「你竟不知道?」

  「住在老房子?」我雙眼充滿淚水。

  「我才由她處出來。」

  「我立刻去。」我站起來。

  「關先生!」

  我轉過頭。

  「你要盡量放鬆,態度自然一點,陪她度過最後的日子。」

  我點點頭。

  「謝謝你。」

  「謝我?周醫生?」

  「真可惜,」他說,「這麼年輕,這麼富有,我是她的醫生,當然希望她得到最後的快樂,她渴望見你。」

  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我飛車前往郊外去找香雪海。不能再遲疑,時間已經不夠了。

  我這個愚蠢的人,應該早料到她與常人有異的原因。

  我到的時候,先收拾一下破碎的心,清一清喉嚨,然後伸手按鈴。

  傭人看到我的面孔先是訝異,然後是驚喜,我先嚷起來,「快開門,隨即派人去取我的衣物,我不走了。」我把鎖匙掏出來扔給傭人,「快,去呀。」

  我大步踏進屋內。兩個白衣護士迎出來問:「誰?誰那麼吵?」

  我心絞痛,「香雪海!」我大聲叫,「香雪海!」

  「誰?」

  書房門推開,香探頭出來。

  我先安了心,她還不必臥床,真算是天大的喜訊。

  「我。」我迎上去,「我回來了。」

  「大雄!」她張大了那雙令我念念不忘的眼睛,「大雄,你怎麼來了。」

  我把她緊緊擁在懷內。

  我可以感覺到她柔軟的身體內的生命正漸漸離我而去。我鼻子發酸,說不出話,硬生生忍住眼淚往肚裡吞,我把臉埋在她秀髮內,心裡問了一千一萬次,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早說?

  「大雄,你不是明天要結婚了?」她問。

  「誰說的?」我反問。

  「城裡每個人都知道。」她說,「怎麼?又起了波折?」

  「挪後了。」我流利地撒著謊,「也許我永遠不會結婚。」

  「小小意氣,別把事鬧大。」香雪海有點責怪的意思,「別太兒戲。」

  「其實我已經想開了,」我說,「我跟她性格都太強,並不適宜在這個時間安頓下來,分開對大家都有好處。」

  「真的想清楚了?」香雪海的口氣帶些嘲弄與不置信。

  我佯作慍怒,「你不歡迎我?」

  她說:「如果你主意已定,我當然歡迎你。」聲音是非常溫柔的。

  我已經想定了,我決定在她這裡,度過最後的幾個月。

  香雪海說:「我無法做任何人的替身。」

  我知道,她已經說過多次。她什麼都不在乎。一個人,當她知道生命會隨時離她而去,自然變得瀟灑,不再計較。

  我這次來,跟以前完全不同,這次是全心全意的。

  「來,」我說,「告訴我,關於你自己的一切。」

  「你不都已經知道了?」

  「還不夠。」我說,「讓我知道全部。」

  她仰起面孔笑,「像我一個這麼簡單的人……你已經知道了一切。」

  第十章

  她並沒有多問,當日我在她家中吃飯,飯後我們在書房閒談,她很高興,把她「初戀」的故事告訴我。

  他是一個書記,業餘教網球。自尼姑學校出來,香雪海頭一個接觸的男人便是他,於是便顛倒起來,拿零用錢買花給他,送小禮物,寫情書,到他校門去等他……直到他結婚,她失戀了。

  「那年我只十四歲半。」

  她把那個男人的照片翻出來,是一個身材瘦削、貌不驚人,約莫只有一米六七高的普通人。

  「怎麼,不是說是網球健將嗎?」

  香聳聳肩,無法回答。

  「寂寞的少女心,」我說,「愛上了愛情本身,胡亂找個對象加以發揮。」

  「但我當時是真心的,」香笑,「他結婚時我眼睛都哭腫了,瞧,為這樣的一個人,而且雙方說不到三十句話,所以我把這些照片永遠留著。」

  「日後你會不會用同樣的口吻譏笑我?」

  她凝視我,「會。這個傻小子,有婚不結,跑來這裡做些無意義的事。」

  我委屈地說:「是你親口邀請我的。」

  「那時以為你的未婚妻別有所戀,你了無牽掛。」

  她什麼都知道,原來她不必顧忌這麼多,但為了我的「前途」,嘿,前途。

  她聊下去,「後來我就開始野,得到父親的支持之後,整個人脫胎換骨,幾乎認識了全世界的浪蕩子;跳舞、派對、狂歡、耍樂……直到有一天,在卡普利滑雪,摔斷了腿骨,那次是這一隻。」她拍拍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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