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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頁

 

  希望叮噹與趙三不要來追蹤我。尋人最乏味,人家要出現,自然會站出來,避而不見,當然有極大苦衷,還去翻他出來幹什麼?

  他們都是那麼聰明的人,希望他們明白體諒,我實在是不得已。

  上天啊,我一生活了近三十歲,最痛苦的是現在,我心受煎熬,喉頭如火燒,我輾轉反側,不能成眠,與香雪海在一起,我看到的是叮噹,與叮噹在一起,我閉上雙目,看到的又是香雪海,整個人有被撕裂的痛苦,但表面上還不敢露出來,我一不敢狂歌當哭,二不敢酪酊大醉,一切郁在體內,形成內傷。

  我把時間簡單地安排一下,每天飯後我們坐船或在沙灘上散一會兒步,到附近鎮上溜躂,帶些海產回來。

  有一次拾到一隻紫色的扇貝,又有一次,買到活的淡菜。

  「街市的風光像那玻利。」香說。

  她的精神很差,這點我在初識她時早已發覺,但雙眼卻似不滅的火。

  伊仍然穿著黑色的衣物,多數是棉紗外衣加一條寬褲子,一雙帆布鞋,粗心的人會以為那個貴婦在此度假,誰也不知她是病人。

  偶然我們也談到生死問題,很隱約地說幾句。

  她承認開始怕得狂叫,一年之後就習慣——「沒有什麼大不了,人人的結局也如此。」

  又淡淡地說:「一百年前,人們死於肺病、麻瘋、瘟疫、痢疾、霍亂、破傷風、水痘、麻疹、傷寒、甚至肺炎、腸胃炎……此刻死無可死,全體患癌症。」

  我心中如打翻五味架,不知什麼滋味,甜酸苦辣一起來。

  越瞭解得多,越是愛她。

  「在患病之前,相信你不會正眼看我。」她說,「那時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我可以做得很絕。在以前,我會千方百計巧取豪奪把你弄到手然後摔掉,而你又偏偏是那種死硬派,所以我倆在一起是沒可能的事,現在……」

  她說得很對。

  現在她一切聽其自然,我反而投降,拜倒在她的裙下。

  我說:「許久之前就愛上你。」

  「多久?」她很有興趣。

  「遠當我花盡精力來憎恨你的時候。愛與恨往往只有一線之隔,對不相干的人,無愛也無恨。」我停一停,「但那個時候,忙著忠於自己,忠於感情,在心中打仗,不敢承認,現在一切都兩樣了。」

  「因我活不長久。」

  我不敢接口。

  香宅的管家說日夜有人上門查詢,要找關大雄,警察也來過了。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小姐,進了屋子後,把大廳所有可以摔破的東西都摔破,警察只好反轉把她帶走。

  我無言。

  「還有孫雅芝。」管家說,「她很好,溫言叫我們說出來,但我們發誓沒有見過關大雄先生。」

  「很好。」我說。

  「趙三先生也來過。」

  都來了。

  「趙老太爺也派人來說項,並且瑞士那邊的管家也說有陌生人查問過關先生。」

  我狠心地說:「你們沒見過我,知道嗎,從來沒見過我。」

  「是,關先生。」

  「不要打電話來,可能有人裝偷聽器。」

  我實在不想香雪海受到騷擾。

  放肆的叮噹,她有什麼權入屋大肆破壞?藝術家彷彿可以持牌照胡作在為,世人對他們的容忍力也到了極限。

  我的決定是正確的,我的確無法與任性的凌叮噹共度一生,她那種恃才傲物的狂態令我難以忍受,我寧取平凡的,甚至在一般人眼中並不美麗的女人。

  因為叮噹連串吵鬧,我反而心安。

  管家說凌叮噹摔壞的東西,其中包括兩隻藍白舊瓶,非常可惜。

  香雪海靜靜聽完,輕輕說:「不要緊,反正要捐人的。」

  我還能有什麼意見。

  周醫生進來看我們的時候說:「有人跟蹤我的車。」

  我用手托住頭,「他們定要搜出我來幹什麼?」

  「我沒有摔掉他們,今天星期六,我回我自己的別墅,也很應該,他們跟到門口,離開了。不過你們出入當心。」

  「我不怕,」我說,「找到我最多據陣罵戰。」我笑。

  香雪海不語。

  周醫生帶來許多古怪的儀器。

  二十分鐘後他同我說:「你要有心理準備一一」

  我心馬上抽緊。

  「——她會隨時進入緊急狀態,將入院診治。」

  我靜默半晌,「她自己知道嗎?」

  「知道。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女人,一切都不需要瞞她,她擁有大智慧。」周醫生說。

  「她可害怕?」我問。

  周醫生苦笑,「怕,怕得不得了,人類最害怕的便是未知,死亡是最大的未知,她自然害怕。」

  我鬱塞得胸膛像是要炸開來,「為什麼,為什麼這種事要發生在她身上?」

  「每個犧牲者都這麼說。但是這個病在香氏是遺傳性的,她的父親死於同樣的症候,在她未出生時,一切都已注定。」

  「可是她尚有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

  「原來這個病在女孩子身上不是顯性的,」周醫生說,「女性只是傳帶敗壞細胞,或許在第三代才會顯露,但如今在香雪海小姐身上,證明也有例外。」

  「她的兄弟呢?」

  「我不知道,很有可能也是同一命運,古時傳說這種情形是受了血咒,後代不得善終。」

  「但是她父親彷彿很大年紀才去世。」

  「五十九歲。香小姐今年三十七歲。孫太太活了四十九歲。」周醫生說出一連串數字,「整個病症神秘莫測,令我們束手無策。」

  我大力抓著頭皮。

  「最後會怎麼樣?」

  「你會看到的。」

  我倒在沙發裡,雙眼看著天花板,心頭一片空白,沒有香雪海的生活,將會是怎麼樣的生活?我緊緊閉上眼睛。

  當夜我惡夢連連,看到叮噹穿著白衣來復仇,她撲上來,尖尖的指甲掐進我的喉嚨,我沒有反抗,亦沒有驚呼,忽然之間,鮮血濺滿她的白袍,她的面孔上的肌肉逐漸消失,變為一隻骷髏。

  我看著她的手指變長,穿過我的皮肉,像籐穿過腐壁,繞完一圈又一圈,纏緊不放,我漸漸乏力,倒下來,心裡除了恐懼,便是忖:原來我不得善終,原來我不得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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