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毒的咒!」宋搖頭笑,「除我之外,還有數百個搭客陪著你一起摔下來。」
「你為什麼懷疑?勖存姿可沒有懷疑。」我說。
「勖存姿在認識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調查過你,他有什麼懷疑?這上下他清楚你的歷史恐怕比你自己還多。」
「他是這麼小心的人?」我抬起頭。
「姜小姐,我替你擔心,他不是那種糊塗的老人,你出賣的青春與自由,會使你後悔。」
「我認為他是好人。」我說。
「因為他目前喜歡你。」
「我只看到目前。」
「姜小姐,勖存姿是一個極其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謝謝你的忠告,我們乞丐完全沒有選擇餘地。謝謝你。」
「祝你好運。」他這句話說得是由衷的。
我點點頭。
我們在飛機上坐的並不是隔鄰位置,距離很遠。宋家明在飛機上並沒有過來與我交談,下飛機時我沒有看見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車牌是CCY65。
天氣很涼很舒服,我吸進一口空氣。
英籍司機迎上來,「姜小姐?」
我點點頭。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過來,「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說,「好,從現在開始,我是主人,你一切聽我的!」
她很震驚,沒想到我的態度有這麼強硬,我覺得這次下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我一切都聽她的,以後我就是她的奴隸。我幹什麼要聽一個英國半老太婆的話?有什麼事勖存姿親自跟我說個清楚。
「你在等什麼?」我不客氣地問。
於是我們上車,到酒店租房間,我想這選擇是明智的,因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公園的房子裡,他不想在那裡見我吧。
我用三天的時間逛街探訪舊朋友觀劇,辛普森太太與我同住一個套房。每天上什麼地方,我一一與她說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難堪,到第六天的時候,我們已經有說有笑。
她像一切英國中下級的人,非常貪小,我隨手送她的小禮物,像是香水、胸針,都是貨真價實的名貴東西,她很是感激。在這六七日當中,我肯定了「你是僕人」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騎在他頭上,他會騎上來的,也不單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這樣。
過了十天,辛普森太太問我:「姜小姐,我們還在倫敦住多久?」這次的語氣是試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說,「我在倫敦很高興。」
「或者我們應該回劍橋了,你應該看看美麗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說,「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聯絡過多次。他有沒有暴跳如雷?他買下來的女人不聽令於他。
不過我想得太幼稚。勖並沒有動氣,至少他面子上沒裝出來,一點兒痕跡都沒有。我應該知道。他像那種富裕得過頭的女人,一櫃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縫製一件銀狐,從店中取回,掛好,也就忘記這件事,並不會日日天亮打開衣櫃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實在是估計太低了。他見過,擁有過的女人有多少!他怎麼會在乎我在跟他鬥智。
想到這裡,索然無味。因為我在倫敦逗留這麼久,他一點兒表示都沒有。這表示什麼?表示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我決定停止這種遊戲,乖乖回劍橋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頓,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並沒有給我機會這麼做,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厲害。現在我知道,他並不是一般出來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於是我對辛普森太太說:「我們回劍橋吧。」
我們乘車自倫敦駛出去。路很長。一路上我都沒有開口說話。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車,我不喜歡與她同車,我叫司機另外找輛車給她。兩個小時的路程,我幹嗎要跟她坐一起?是的,她臉上顯出被侮辱的樣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幹大把人等著來幹。人生在世,誰不受誰的氣。我自從給勖存姿買下來以後,何嘗不在受氣,他連碰都不碰我,這足夠使我恨他一輩子。
我的一輩子……我的一輩子。我歎氣……我的一輩子尚有多少?是一個未知數,想想不禁打個寒噤,難道我會跟足勖存姿一輩子?難道我還想「姜喜寶」三個字在他的遺囑內出現?
不不。等我讀完這六年功課,我一定要脫離他,我叮囑自己:「六年,我給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個短的日子,一個女人有多少個六年。」一個。然而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會過去的。
等畢了業,我可以領取律師執照,我可以留在英國,也可以另創天地。
(倫敦往劍橋的路出名的美麗,兩邊的村莊田野,建築得無懈可擊的紅磚別墅——闊人們又要開始獵狐了吧。時節近深秋。)
我那父親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裡哼出來。他說:「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沒有錢自己開律師樓?沒錢,挨完後還不是在人家公司裡待一輩子!有什麼小市民要離婚賣樓你就給他們烏攪。告訴你,別以為你老子吊兒郎當是因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個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輩子就是個小人物,你心頭高有什麼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腫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寶要坐中環寫字樓的打字機前終老,我總要賭這一把。
我不相信在劍橋孵七年而不能認識一個理想的對象。
第一年我是怎麼過的?靠韓國泰。
韓的父親在倫敦芝勒街開餐館。去的次數多了以後,付現款漸漸為簽單子,這些單子終於神出鬼沒由韓國泰墊付。他對我很不錯,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個年輕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並不是太難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裡,LIMO的定義是司機座位與客人座位用玻璃隔開的汽車。我喜歡這個感覺,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經驗,暫時也可算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