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案件跟著另外一個案件。我背得滾瓜爛熟。中國人適合念法律,我們自幼太熟習背誦課本,並不求解釋。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還真不成功。
但是這雪,多年沒下這麼大的雪了。聖誕假期快要來臨,劍橋並不時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層。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終,從來沒有兩樣。
我到底有沒有戀愛過呢?
那時候我與韓國泰去看電影。坐在小電影院裡看喜劇片,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一場放完休息的當兒有女郎捧著盤子來賣冰淇淋。韓國泰老是買一杯奶油覆盆子給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動了,只覺得幸福,我問韓國泰:「我們結婚好不好?」
韓國泰微笑。
然後電影散場,走出戲院,被冷風一吹,我便完全忘記這件事。誰說我戀愛過?我不認為我有。
但是我留戀那一刻的溫馨,所以我說韓國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終於下課了,我脫下黑色短袍,放進更衣室的小鐵櫃。披上大衣,出門。
男同學對我吹口哨,大聲嚷:「喂,保護野生動物,勿穿皮裘!」
我轉頭笑一笑。
我走到停車場。贊臣希利旁邊停著一輛黑色賓利。
我的心一跳。
一個男人打開車門下車,黑色的凱絲米大衣。黑色「寶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個月了。我終於見到他,他來看我了。
我哽咽,鎮靜自己,然後開口:「勖先生。」
「小寶。」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動走過去雙手繞著抱住他的腰。頭靠緊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聽不到他心跳動,但是那種無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輕拍我的肩膀:「小寶。」
我放開他,端詳他的臉,他氣色非常好。
「功課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個好學生,我只希望聰慧與聰恕可以像你。」他誇獎我。
我微笑,我問:「坐我的車,嗯?好不好?」
存姿凝視我。「叫我如何敵得過你這種懇求?」他坐進我的贊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個男人,他並沒有問:那間屋子還好嗎?這部車子還好嗎?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嗎?沒有。
他不是這種小家氣的人。他只是問:「你的功課可好?」
我從心裡傾佩他。
我把車子開得很當心,緩緩經過雪路。
勖在我身邊幽默地說:「有老同車,特別當心。」
我笑。「別來這一套,你不見有那麼老。今天你總要在我家吃飯。我們喝「香白丹」,我存著一瓶已經多月。你如果告訴我沒有空,我就把這輛車駛下康河,同歸於盡。」
勖長長吹聲口哨:「這真是我飛來艷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給我面子。我這個人是他包下來的,然而他說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頭髮長了。」他說。
「是的。每星期我到維代沙宣去打理頭髮。要開車落倫敦呢,劍橋簡直是鄉下地方。」
「但大學是好大學。」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們像久未見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適,我也覺得奇怪,我們當中彷彿一點兒隔膜都沒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細節都告訴他。
他說:「小寶,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應該驕傲,至少你將會擁有世界上最佳學府的文憑。」
「你太褒獎我,勖先生。」我笑說。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歡這樣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興,小寶。」
「我也一樣。」忽然我說,「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業,忙你的家庭。」
「不,我並不是很忙。」勖存姿說。
我轉頭看著他。家到了,我停好車子。
「你的車子開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彷彿有點十全十美的樣子呢。」
我們進屋子去。
辛普森顯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蘭地,我喝一杯熱茶,坐在圖書室陪勖存姿。
我說:「你一定要聽我這張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這次回香港買了下來的。」
我非常興奮,搖撼著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著我。
「你聽不聽地方戲曲?」我問他,「你喜歡嗎?」
「你聽的是什麼?昆曲、京戲、彈詞、大鼓?」他含笑問,「粵劇?潮劇?」
「不,」我笑,「猜漏一樣。紹興戲。聽聽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蘭地,很滿足的樣子靠在絲絨沙發裡,手臂攤得寬寬的。
我們兩個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實。大概是有值得開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蘭唱的時代曲,一開頭便這樣:「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幾時怎麼高興過……你也不要問我,我也不會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實對你說……」我其實也沒有什麼時候是真正高興過。沒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當它是名貴的古董。
我解釋給勖存姿聽:「這是『梁祝』……梁山伯與祝英台。」我怕他不懂這些。
他臉上充滿笑意,點點頭。我覺得他笑容裡還有很多其他的含義。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這人就是夠深沉。
我們靜靜坐在那裡聽祝英台遲疑地訴說:「自從小妹別你回來——爹爹作主,已將小妹,許配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滿淚水。梁祝的故事永遠如此動我心弦。他們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對。
勖存姿說:「來,來,別傷心,我說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麼事?」我問。
「我小的時候反串過小旦,演過蘇三。」勖存姿說。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個木枷,出場的時候碎步走一圈,然後拖長聲音叫聲『苦——』你看過『玉堂春』沒有?」
我當時抹乾眼淚,笑道:「這不是真的,我以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麼去扮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