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莉莉。」
他搖搖頭。「不,你不叫莉莉。」
「為什麼不叫莉莉。」
他側頭看我一眼,眼睛炯炯有神。「你不像一個莉莉。」
我笑。「在酒吧中可以被男人帶走的女人都叫莉莉、菲菲、咪咪。」
「那麼我寧願叫你咪咪。」他說。
「OK。」我說。
「別把自己想得太壞,你今天只不過是寂寞,如此而已。」他開導我。
我的天,我翻翻白眼。小子,我的經驗足夠做你的媽。
「我們到了,劍橋大學的宿舍——嗨,你是幹嗎的?」男孩子看著我。
「我?我專門在酒吧喝酒與勾搭男人。」
「別說笑。」
「可以下車了嗎?」我問。
「可以。我住樓下,我們自窗口跳進去,免得在門房處簽訪客簿。你爬得動?」
「行。」
我與他走到宿舍,他先進去,我在窗外等他。他進入房間打開窗,我身手敏捷地跳進去,他在裡面摟住我,然後馬上關窗,拉好窗簾。
他笑:「你的動作熟練。」
我答:「訓練有素。」
他搖搖頭,「好口才。」他說。
我在他小小的宿舍坐下,小小的床,只有兩尺半寬,這是用來抵制男學生把女孩子帶回宿舍的。任憑你們再熱情,兩尺半的床也裝不下兩個成人。
他打開櫃門,拉開抽屜,取出酒,問我:「喝不喝?」
「我喝夠了。」我搖頭。
「你連我的名字也不問?」
我脫下外套,搭在他椅子背上。宿舍的暖氣還不錯。我看他一眼。
我說:「你叫丹。丹尼斯阮。」
他詫異:「你怎麼知道?」
「書架子上的書寫著你的名字,一眼就看到了。」
「我怎麼稱呼你?」他問,「仍然是咪咪?」
我說:「咪咪是個可愛的名字。」
「你到底是幹什麼的?」他好奇地問。
我笑。「你為什麼還不脫衣服?」
他聳聳肩,過來吻我的臉,我們兩個人的姿勢都很熟練,彷彿是多年的情侶。
後來我問他:「你是念語言的,是不是?會用幾種語言說『我愛你』?」
他答:「我從不說『我愛你』。我還沒遇到我愛的女人。」
「你難道連騙她們都不屑?」我問。
「我是個誠實的人。」
「男人是越來越吝嗇了。」
「不,是女人越來越聰明,騙她們也沒用。」男孩說。
我微笑。「我要回去了。」我說。「這麼早?」他失望。
我說:「遲早是要走的。」
我穿上衣服,誰又會跟誰待一輩子。
「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他說,「我喜歡你。」
「謝謝你。」我說。
「嗨,你一定要走嗎?」他還是要問。
「當然。」我披上大衣,穿上鞋子。
「我送你。」他也起床。
「不用。」我說。
「你叫不到計程車的。」他警告我。
「別擔心。」我微笑。
我推開窗子,爬上窗框,跳出去。
「喂!」他在室內叫住我。
「噓——」
「我如何再見你?」他追問,「你還會不會到紅獅酒館去?」聲音很焦急。
「再見。」我轉頭便走。
「喂,你等一等行嗎?」他還是那麼大聲。
「再不關上窗,你當心著涼。」我跟他說。
我急步走過草地,到大堂門房處打電話叫司機來接我。這就是有司機的好處。
我不得不感激勖存姿,受他一個的氣勝過受全世界人的氣。
丹尼斯阮。像他那樣的男孩子,可以為我做什麼?是什麼他有而我沒有的?他還可以為我為做些什麼服務?我實在不懂得。啊原諒我如此現實。
司機把我載回家,辛普森太太來開門。她不敢問我去了什麼地方,我逕自上樓,心中舒暢,適才勖存姿身上受的氣蕩然無存。
只要他每月肯把支票開出來,只要形勢比人強的時候我是永遠不爭的。
我把自己浸到熱水中洗一個浴,然後睡覺。
一整夜做夢聽到奇奇怪怪的聲音,各式各樣的人對我吼叫。
在夢中,教授說我功課不好,母親怪我沒有寫信。父親向我要錢,然後勖聰慧指著我鼻子罵。忽然發覺勖存姿的支票已經良久沒有寄來。
驚出一身冷汗,自床上躍起,我喘息著呆呆地想:這份日子並不好過。
如坐針氈。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現在明白了。如坐針氈。勖存姿不停地帶來噩夢,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個月三十天,我不得安寧。
生活不錯是有了著落,然後我付出的是什麼?
我倒在床上,把被子拉過來。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太陽升起來,我還是要應付新的一日。
一切靜止了七天。
然後辛普林接到勖存姿的電話,說他隔兩個星期會來看我。那時剛剛過完聖誕。他在什麼地方過節?香港?倫敦?我不知道。
我只跟辛普森說:「你懂得安排,你去安排。」
真是大亨,新寵說錯一句話,便罰她坐三個禮拜的冷宮。這個世界,白癡才說錢沒用。
我才不介意聰恕問:「你怎麼選擇這種生活?」
什麼生活?如果我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我又有什麼選擇?你到大洋行去看看,五千元請個大學博士回來,叫他站著死他不敢坐著死。哪裡都一樣,天下烏鴉一樣黑。聰恕是那種窮人沒麵包吃,他叫人家去吃蛋糕的人,他媽的翻版男性瑪麗安東奈,可惜聰恕永遠沒有機會上斷頭台。
晚上我看電視,他們在演伊利莎白一世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做女皇又幾時高興過,整天看斬頭。英國人真野蠻。她母親安褒琳被她爹斬的頭,因為安褒琳不肯離婚。她堂妹蘇格蘭的瑪麗又掉了頭。表妹珍格萊又照樣被她治死。(我想她晚上做惡夢時一定時常見到一大堆無頭鬼跑來跑去。)
我喜歡珍格萊。如果你到國家博物館去,你可以看到珍格萊貴女面臨劊子手的一大幅油畫,珍的眼睛已被蒙住,跪在地上,服侍她的女侍哭昏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