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喜寶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白天 黑夜

第 32 頁

 

  他不提到聰慧,也不提到聰恕。我故意問:「你那黃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曬太陽,她一生中最大的難題是(一)曬太陽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麗的皮膚?抑或(二)不曬太陽,免得紫外光促進雀斑與皺紋早熟。」

  「別這麼諷刺。」我忍不住說。

  「你也知道聰慧,」他問,「你說我有沒有過分?」

  「她只是……」我惆悵而嚮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麼可愛。」

  宋家明笑笑,把雙手插在褲袋中。他穿著法蘭絨西裝,同料子褲子,腰頭打褶,用一條細細黑色鱷魚皮帶。白色維也納襯衫,灰色絲領帶——溫莎結,加一件手織的白色絨線背心。

  我問:「誰替你選的衣服?」

  他奇道:「怎麼忽然問起這種問題來?」

  「你穿得實在好。」

  「我只穿三種顏色。」他說,「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個顏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當我每次看見你,我都想:『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說。

  「謝謝,」我說,「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個人都注意到你。聰慧實在不應把你帶回來。」

  我笑,「像『呼嘯山莊』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麼確定誰是羊,誰是狼。誰的額頭上也沒有簽字。」

  我問:「聰恕呢?」我總得問一問聰恕。

  他沉默一會兒。

  「聰恕從頭到尾在療養院裡。」他終於說。

  「我不相信。」非常震驚,「已經多久了?」

  「七個月,他很好,但是他情願住療養院裡。」家明苦笑,「你或許不知道,他天天寫一封信給你——」

  我抬頭。「我一封信也沒有收過。」

  「沒有人為他寄出。」

  「誰讀那些信?」我問。

  「信在勖先生那裡。」家明說,「只有勖先生知道內容。」

  「啊?」

  「他收到過我的信嗎?」我問,「勖先生有沒有遣人冒我的筆跡覆信給聰恕?」

  「聰明的女子。」家明說,「『你的信』由聰憩代筆,約兩星期一封。」

  「肉麻的內容?」

  「不,很關切的內容,維持著距離,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過聰恕的信,聰憩如何作答?」我問。

  「他們總有辦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總有辦法。」

  「聰恕,他真的沒事吧?」

  「沒事。如果他生在貧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聽老闆呼來喝去,他將會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現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聰恕除了作林黛玉狀外,沒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說,「我很原宥他。」

  我看著宋家明。「你呢?你為什麼留在勖家?你原是個人材,哪裡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擠滿著多少PH.D.與MBA,他們又如何?在落後國家大小學裡佔一個教席。勖家給我的不一樣,有目共睹。姜小姐,我與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憐。」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可憐。宋家明會用到這兩個字。可憐。

  「你是女人,誰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聰慧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或許我會真正愛上她。她不是沒有優點的,她美麗、她天真、她善良。但現在我恨。」

  這番話多麼苦澀。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圖,他比較喜歡方家凱。家凱與聰憩跟他略為疏遠,所以他們兩夫妻比較能討得他歡心。」

  我不用告訴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歡的是誰。

  我。

  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緣分吧,如宋家明所說,緣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歸類於緣分與愛情,人類知識的貧乏無以復加。

  我問:「是不是為了我,聰恕才住進了療養院?」

  「不。他等這借口等了很久。現在他又為女孩子自殺了,以前淨為男孩子。」

  我用手撐著頭。「如果他們真的都愛我,那我實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訴自己。我需要愛,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那麼給我很多的錢,如果沒有錢,那麼我還有健康……」我喃喃地說,「現在這麼多人說愛我……」連韓國泰都忽然開始愛我,丹尼斯阮,勖聰恕,還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來。

  我冷笑。忽然之間我成為香餑餑了,不外是因為現在勖存姿重視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個人,要捧起來爭著捧。

  這年頭男人最怕女人會纏住他嫁他,因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們少掉這一層恐懼與顧慮,一個個人都爭著來愛我。

  我無法消受這樣的恩寵,真的。

  不過宋家明還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對我說理智的話,態度曖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沒多久,聰慧飛來倫敦。人們知道瑪麗莎白蘭沁,但不知道勖聰慧。人們知道嘉洛蓮公主,但不知道勖聰慧。聰慧一生人有大半時間在飛機上度過。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麼,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錯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時,她不該一時興致勃發,乘搭二等客機座,以致遇見了我。

  她穿著非常美麗的一件銀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說話,把手繞在她未婚夫的臂彎裡。

  是她指明要見我的,我給她父親面子,才趕來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說下個月來這裡。」她說,「爹的遺囑是在英國立的,他要改動內容,叫你在場,怎麼,滿意吧?」聰慧冷冷地說。

  為什麼要我在場?為什麼要我知道?我現在不開心了。我是實實在在,真的不開心。我要花的錢已經足夠足夠。但他為什麼不親自通知我,而要借聰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聰慧承認我?逼勖家全體成員承認我?要我去做眾人眼裡的針?

  聰慧說:「我們屆時會聚在倫敦,爹爹叫我們全體在場。」

 

上一章 下一章
返回封面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