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慧漲紅了臉。「他是我的丈夫。」她搶著說。
「未婚夫。」我更正,「我還沒看見你穿上過婚紗,OK,請把圖則取出來我看一看。」
我微笑。是的,母狗,宋家明一定這麼罵我。他們從上至下的人都可以這樣罵我,我可不關心。使我驚異的是這些日子來,勖存姿不停地添增我的財產,在感情上他卻固執地不肯服輸。我不明白他。
聰慧暴怒地說:「我不相信爸爸會做這種糊塗事!我真不相信。」她握緊了拳頭,大力擂著桌子。
我抬起頭問:「你知道你爸爸有多少?」
她一怔,答不出話來。
我說:「你們都覺得他應該早把遺產分出來,免得將來付天文數字的遺產稅。但是你們也不知道他的財產到底有多少。或者他給我的,只不過是桌子上掃下來的麵包屑,你們何必看不入眼?即使是狗,難道也不配得到這種待遇嗎?況且你們又不知道我為他的犧牲有多少?」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不是不悲哀的。
聰慧說:「你得到的比我們多。」
「你們是他的子女,他是你們的父親,你不能如此計算,」我說,「我只是他的——」
我坐下來,在屋契上簽了一個名字。
家明又說:「倫敦蘇連士拍賣行一批古董鐘在下月十二日舉行拍賣,勖先生覺得頗值一看,他說你或者會有興趣。」
「哪一種鍾?」我問。
「目錄在這裡。」他取出一本小冊子放在我面前。「其中一座是為教皇保祿一世特製的,威尼斯工匠十六世紀的傑作。每次鐘點敲響,十二門徒會逐一依音樂節拍向那穌點頭示意。」
「多麼可愛。」我微笑,「十二號我一定到蘇連士去。」
「勖先生還說,如果你在那裡見到加洛蓮·肯尼迪,就不要繼續舉手抬價,這種鍾是很多的。」
「為什麼?我們難道不比她更有錢?我不信。」我微笑。
聰慧驚歎,「家明你發覺沒有?我們不過是普通人的生活,她簡直是個公主呢。」
「是的。」宋家明答,「你現在才發覺?」他嘲諷地說。
「我們快點走吧。」聰慧說,「我要去見爸爸。」
「為什麼?」宋家明抬起頭來,問道。
「他老了,」聰慧憤怒地說,「他不知道他在做什麼。」
「錢是他的,勢是他的,聰慧,我勸你三思而後行。」
「你跟不跟我走?」聰慧問,「我現在要離開這裡了!我噁心。」
「你在車子裡等我五分鐘,我馬上來,我還有點事要交代。」
聰慧頭也不回地離開。
宋家明低聲問:「跟我走。」
「我不會那麼做,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你離不了聰慧,你自己也知道。」
「我願意為你犧牲。」他急促地說。
我伸一個懶腰。「我最怕別人為我犧牲,凡是用到這種字眼的人,事後都要後悔的,將來天天有一個人向我提著當年如何為我犧牲,我受不了。」
「你不怕勖存姿知道?」他賭氣地問。
「勖存姿?」我詫異,「你以為他還不知道?」我學著宋家明的語氣,「那麼我對你的估計未免太高了,他今早才來警告過我。」
家明的面孔轉為灰白色,他怕勖存姿,我倒並不為這一點看不起他。誰不怕勖存姿?我也怕。怕他多心,怕他有勢。最主要的是,我們這些人全想在他身上撈一筆便宜,最怕是撈不到。
「你還是快些走吧。」我說,「謝謝你,家明,像你這種脾氣的人,能夠提出這種要求,實在是很給我面子,謝謝你。」
他一聲不響地拉開大門離開。
我聽到聰慧的跑車引擎咆吼聲。
我從沒覺得這麼寂寞。每個人都離我而去。坐在這麼小的一間房子裡已經覺得寒冷徹骨,搬到蘇格蘭的堡壘去?爐火再好,沒有人相伴,也是枉然。
我覺得困頓,我鎖上門,懸起電話。
窗外落雪,雪融化變水,漸漸變成下雨,室內我模模糊糊地睡著,看見母親向我招手。朦朧間我不是不知道她已經死了,但是卻沒有怕,天下原無女兒怕母親的道理。
我恍惚間起了床,走向母親。
我說:「老媽,你怎麼了?冷嗎?」她給我她冷的感覺,「披我的衣服。」
「你坐下來,小寶,你坐下。」她示意,「你最近怎麼樣?」她的臉很清晰,比起以前反而年輕了。
「還好。」我說,「你呢?」
「還不是一樣。」
我有一千個一萬個問題想問,但問不出口。
「你需要什麼?老媽,我可以替你辦。」我說道。
「什麼也不要。我只來看看你,小寶。」
「我不怕,老媽,你有空儘管來。」我說。
「我可以握你的手?」她問。
「當然。」我把手伸出去。
她握著我的手,手倒不是傳說中冰冷的。但是她就在我面前渺渺地消失。
我大聲叫:「媽媽!媽媽。」
我睜開眼睛,我魘著了。
辛普森聽到我的聲音,輕輕敲門:「姜小姐,姜小姐?」
我高聲問:「什麼時候了?」
「十一點。」辛普森詫異地答,「你沒看鍾?」我隨手拉開窗簾。「晚上?」
「不,是早上。」可不是天正亮著。
「我的天。」我說,「上課要遲到了。」
「姜小姐,你有客人。」
「如果是勖聰慧或是宋家明,說我沒有空再跟他們說話,我累死了。」
「是勖家的人,他是勖聰恕少爺。」
我放下牙刷,一嘴牙膏泡沫,跑去拉開門。「誰?」我的驚訝難以形容,一個精神病患者自療養院逃到這裡來,這罪名我擔當不起。
「勖少爺。」辛普森說。
「老天,」我馬上用毛巾抹掉牙膏,披上晨樓。「他看上可好?」我問。
「很好,疲倦一點兒,」辛普森陪笑,「任何人經過那麼長的飛行時間都會疲倦。
「聰恕?」我走進會客室。
他坐在那裡,聽我的聲音,轉過頭來。他看上去氣色很好,一點兒不像病人,衣著也整齊。身邊放著一整套「埃天恩愛格納」的紫紅鹿皮行李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