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肯定愛她。」
「那自然,不過,我也愛你呀。」
求真立刻抓到痛腳:「那不行,我倆年紀相差太遠,家母會反對。」
小郭立刻給接上去:「家父也不見得會贊成。」
然後他們相視大笑。
求真跟著小郭到頭等艙第十三室敲門。
他向求真擠擠眼:「我住三等艙。」
裡頭有人應:「進來。」
那聲音輕且軟,正是記憶中琦琦的聲音。
說也奇怪,這一對夥伴,求真認識他們多年,但是她從不知道小郭的名,以及琦琦的姓。
此時小郭忽然對求真說:「你見到琦琦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求真一怔。
從事寫作的她,多心是職業病。
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琦琦生過一場病,健康大不如前,此刻可能坐在輪椅上了。
還有,她也許做過手術,要用義肢。
求真心中打個突,惻然。
她不由得摸摸手臂,感謝上帝,她身體非常健康。
小郭輕輕推開艙門:「琦琦,卜求真來了。」
她看到船艙套房的小客廳中坐著一個女郎。背對著他們。
女郎長髮束起,穿件老式織錦旗袍,身段佳妙,背後看去,肩豐腰窄,像一個V字。
這是誰?
求真咳嗽一聲,揚聲「琦琦……」她怕她耳朵有點不大好。
誰知那背著他們的女郎驟然轉過身來,「求真,我在這裡。」
求真猛然與她打一個照臉,呆住,嚇得往後退。
琦琦!
不錯,她正是琦琦。
記憶中,琦琦比求真大幾歲,可是此刻的琦琦,看上去只得二十餘歲,臉容光潔無暇,五官秀麗,正是當年卜求真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
求真先是呆呆看著她芙蓉般的笑臉,忽然之間鼻子酸了,雙眼潤濕,想到當年她自己何嘗不是個標緻女郎,卡嘰褲,白襯衫,一對銀耳環,已經叫男生稱讚,「卜求真毋須衣妝已是可人兒」,可是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求真摸了摸斑白的鬢腳,忍不住問:「琦琦,你把你自己怎麼了?」
小郭一聽,立刻頓足,「女張飛就是女張飛。」
「求真,」琦琦婀娜地站起來,「多年不見,別來無恙乎?」
「托賴,還過得去,你呢?」
琦琦微笑「不如你,求真,你真做得到優雅地老去,連頭髮都不染。」她握住求真的手,「我沒有勇氣,我妄想留住時光。」
「可是你做得很成功。」
小郭歎口氣,在一旁坐下。
求真好奇問:「是哪個大國手的手術?幾可亂真。」
琦琦笑了,「求真一張嘴活脫脫像她那支筆,鋒利無比,老友都下不了台。」
小郭冷笑,「有勇無謀,所以她一生成績止於此。」
求真立刻回嘴,「可是我吃的穿的,也不比你差。」
琦琦詫異,「這同以前的聚會氣氛沒有什麼不同嘛。」
求真卻惆悵地答,「有分別,現在鬥完嘴,會覺得累。」
琦琦掩住嘴,俏麗地笑彎了腰。
求真到這個時候才由衷地說:「琦琦,看見你真好。」
琦琦作上世紀七十年代打扮,時光倒流,美艷中帶些詭秘。
不過,不相干,琦琦的智慧與溫柔仍在,琦琦仍是卜求真的好朋友。
琦琦終於解答了求真的疑難,「我的醫生,姓原。」
卜求真站起來「啊」地一聲,「原來是鼎鼎大名的原醫生。」
「正是他」琦琦笑笑。
「他年紀也不小了吧?」
「我沒見到他。」
求真訝異,「怎麼會?」
「我已全身麻醉。」
原來如此。
「負責替我接頭的人是小郭。」
求真看小郭一眼,他也真肯為她。
琦琦的聲音很輕,十分感慨,「在將醒未醒之際,我聽到原醫生與助手的對話,立刻有頓悟,可是彼時矯形手術已經完成,太遲了。」
「他說什麼?」
「他說:『你看,換得了皮,換不了心,又有什麼用。』」
「啊。」
「你瞧,求真,我此刻是多麼滑稽,一顆七老八十的心,被閒在少婦的軀殼內,不三不四、不老不小,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
琦琦語氣中的嘲弄與悲哀是真實的。
求真卻上下左右打量她,「之後,你還會不會老?」
小郭「嗤」一聲笑出來。
「什麼樣高明手術都敵不過似水流年。」
求真歎息,頷首。
「求真,你最近的文字越發精練,充滿活力。」
「退休後,不計較名利及營業額,壓力顯著減低,一支筆也活了起來。」
「唉!小小的卜求真也已退休了。」
求真搔搔頭,「真不曉得時間統統溜到哪裡去了。」
小郭說:「我們這次聚會,大題目就是討論時間。」
求真詫異,「時間?」
「或是正確地說,討論一下,時間是否即系緣分。」
求真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一飲而盡。
她笑笑說:「你的意思是,假使有少年來追求琦琦,琦琦會不會接受?」
沒想到溫柔的琦琦這次搶先回答:「我一定接受。」
「什麼?」求真驚異。
「我一生最大的遺憾是從未深愛過,我渴望被愛,也希望愛人。」
求真的眼光自然而然看向小郭。
小郭卻心不在焉,站起來,「你們慢慢談,」
求真問:「你到何處去?」
他擠擠眼,「我去看看甲板上有無美女。」
「祝你看得眼紅。」
他出去了。
小郭一走,琦琦反而不再談那個題目了。
求真說:「我猜,在我們心底某處,有一部分,永遠個會老,永不停止盼望,亦永不甘心服輸。」
琦琦笑:「求真,你有孩了嗎?」
求真搖頭,「沒有。」
「也沒有領養?」
「責任一樣大。」
「可以寄養在育兒所裡。」
「那還不如不要。」
「求真,你始終認真。」
求真訕笑,「哪裡,追求完美,又不夠力氣,落得寂寞下場。」
琦琦拍拍她手背,「我們也到甲板上去看看風景。」
琦琦披上一件黑色大氅,更顯得膚光如雪,唇紅齒白,她被求真看得不好意思起來。
「來」,求真說,「陪外婆散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