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在前邊拐彎,我家到了。」
「叔公說原醫生一生無數奇遇,過程可寫一百本書,叔公說——」
「就在這裡停,謝謝,改天見。」
求真朝他擺擺手。
郭晴還在問:「你認識他?卜女士,改天我再來拜訪您。」口氣忽然恭敬許多。
求真莞爾,這才明白何以許多人愛把社會名流的大名掛在口中閒閒提起,以增身價。
她回到屋裡去,一頭鑽進書房,冷靜片刻,便開始寫她的故事。
他倆終於得償所願,回到較年輕較美好的歲月裡去,但是,他倆並沒有選擇在一起共同生活,他們分手了,各奔前程。
她伏案寫了一個小時,放下筆,站起來,透口氣,鬆鬆四肢。
雖然一向寫得不算快,但在全盛時期,求真也試過四小時寫一萬字短篇,一氣呵成。
現在不行囉,一年摸索得出一個長篇已經很好。
求真斟了杯咖啡,走出廚房,便聽見門鈴聲。
她去開門,門外站著巧笑倩兮的許紅梅。
白衣、白褲,那是上一個世紀最考究的天然料子,叫麻,極難打理。
求真打量她,笑起來,「現在時興紅唇襯黑眼圈嗎?」
許紅梅嘻嘻笑,「好幾天沒正式睡了。」
她看上去已沒前幾天那麼彷惶,也彷彿成熟許多,她的一天,似等於人家一年。
求真脫口而出:「你在戀愛?」
「呵,是。」
「你愛上了誰?」
「我愛上戀愛的感覺。」
求真放下心來,不要緊,她仍然是個少女。
紅梅伸個懶腰,「世上最享受之事,仍是一生把戀愛當事業。」
求真好笑,「對象是誰,仍是林永豪?」
「永豪有永豪的好處。」
「那麼,」求真笑得嗆住,「他是A君。」
「對對,B君呢?B君已經畢業,條件比較成熟。」
「還有無C君?」
紅梅有點無奈,「那麼多可愛的人,那麼少時間。」
「對,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紅梅根本沒聽懂,她之所以來找求真,不外因為求真有雙忠誠的耳朵及一張密實的嘴巴。
還有,求真的寓所舒適幽靜,求真的廚房永遠有一鍋熱湯。
那麼多好處,何樂而不為?
這麼巧有報館的電話找,求真過去同編輯講了幾句,回來,發覺紅梅已經在沙發上睡著。
手臂露在外套之外,臉埋在臂彎,長髮遮住面孔,這個少女為了戀愛同家人斷絕來往,再回頭,父母墓土已拱,上一輩子的親友老的老,散的散,她要訴衷情,也只得來這裡。
求真輕輕替她搭上一方披肩。
許紅梅似只可憐流浪的小動物。
她忽然蠕動了一下身體,「媽媽,媽媽。」
大概是在夢中見到母親了,抱在懷中,緊緊摟著,母親騰出一隻手來,輕輕撫摸嬰兒前額絲一般的頭髮。
求真自幼與母親不和,做夢如果見到母親,必定是在激烈爭吵。後來,她才知道此類遺憾是種福氣。母親去世後,她並無傷心欲絕,仍可堅強地生活下去。
窗台上一排玫瑰正在散播著香氣,但願它們可以幫許紅梅繼續做幾個好夢。
求真回到書房工作。
紅梅睡了頗長的一覺,醒來時,問求真她可否淋浴。
求真放下手頭工作,笑著同她說:「我送你回家吧,你的家豪華過此處百倍。」
「可是,」紅梅說,「那裡一個人都沒有,淨聽見僕人漿得筆挺的衣服悉悉索索,寂寞得要命。」
求真說:「看,我也一個人住。」
「但是你多麼富庶,你有朋友、有工作、有嗜好,你完全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求真失笑:「我一大把年紀,做了卜求真超過六十年,自然駕輕就熟。」
紅梅說:「我希望你是我母親。」
求真聳然動容,「呵,假如我有你這麼秀麗的女兒……」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卜求真並沒有哺育過幼兒。嬰,何來這麼高大的女兒。
許紅梅笑,「如果我是你女兒,也許你已把我逐出家門,我們還是做朋友的好。」
求真忽然認真的說,「不會,我永遠不會那樣做。」
「即使我嫁了一個你恨惡的人?」
「你還是可以帶到我家來。」
「我可否把他前妻生的孩子也帶到此地?」
「我喜歡孩子,誰生他們不是問題。」
「可是我們又吵又髒又大吃大喝。」
「我會請傭人幫忙收拾烹飪。」
「你說說而已。」
「你以為我真的不寂寞?我巴不得有一大堆子子孫孫,帶來這種小煩惱是一大樂趣。」
許紅梅笑了,「你會是個好外婆。」
「來,我送你回去。」
列家的管家打開門,見是卜求真,驚喜萬分。
偷偷地說:「卜女士,你認識這位許小姐?太好了。」
「怎麼樣?」求真微笑。
「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真可憐,整日閒得慌,又不上學,又不做事,淨等男孩子來找。」
「追求者踏穿門檻?」
「開頭人山人海,我們疲於奔命,一天斟十多次茶,後來她嫌煩,轟他們走,漸漸就不來了。」
求真好奇,「怎麼個轟法?」
「罰他們等,任他們坐在偏廳,一坐三兩個小時。」
「呵,最長記錄是多久?」
「四個多鐘頭。」
「那豈非一整天?」求真駭笑。
「到後來,回去時已日落。」管家猶有餘怖。
難怪戀愛使人老。
管家又說:「閒來就凝視書房裡兩張照片。」
「誰的照片?」
「是老太太的父母。」
「呵。」
「卜女士,你有無聽說列先生同老太太幾時回來?」
「他們也許決定在外國休養一個時期。」
「是是是。」
求真拍拍他肩膀,「我先走了。」
「還有,」管家喚住她,想多講幾句,「許小姐初來,活潑可愛,可是這大半個月下來,憔悴許多,我大惑不解。」
求真連忙代為解答:「想必是因心事多的緣故。」
「是是是。」管家立刻知道是多管了閒事。
他送求真出門。
她在門外張望一下,並沒有年輕人持花在等。
她忽然想起半個世紀之前,在她家門等的異性,不不,沒有花,也沒有糖果,那時社會風氣已經大變,反正有空,等等等,閒錢卻一定要省,假使女方願意付賬,已無人會同她們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