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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頁

 

  「我送你下去。」

  但傳達員過來叫楊光去見社長,勤勤乘機脫身,向楊光招招手,趁著同事不覺,偷偷掩出門去,在走廊,鬆口氣,吐吐舌頭,不停腳地走到街上,叫部車子直駛回家。

  將來,這一班同事會對他們的子孫說:「啊,大畫家文勤勤,我認識她,她做過我同事呢。」

  勤勤笑了。

  從明日起,她要……怎麼個說法?鞭策自己,做一個自律的文藝工作者,每天一早起來,作畫。

  學堂裡一個教師說的:靈感,不過是干思萬慮之後,終於開竅獲得結論那一剎的感覺。

  勤勤決定用功。

  到家,文太太正等她。

  勤勤知道母親在等合理的解釋。

  怪不得有些同學一找到工作就搬出外住,解釋實在是太累的一件事。

  她坐下來,不出聲。

  母親全神貫注地看著她,「你沒有話對我說?」

  「我可否不說?」

  「不可以。」

  「我有自信所以辭職。」

  「你真像你父親,一生嚮往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勤勤笑,「每個人都愛過這種生活,只怕沒有條件耳。」

  文太太歎口氣,「你難道不覺得石榴圖之事有蹊蹺?」

  「是人家心甘情願買了去的,貨銀兩兌,公平交易。」

  「我無話可說,勤勤,母親沒有更好的建議。」

  勤勤露出笑容:「媽媽,往後我們家會一日比一日安樂。」

  文太太歎口氣,「適才檀氏畫廊找你。」

  勤勤一呆。

  「請你明日去跟他們談談,說是工作的問題。」

  工作?文勤勤不需要工作,謝了。

  「得了,我明日復他。」

  勤勤走進書房,直到晚飯時間才出來,吃了一點點,又躲在裡邊直到深夜。

  她做了一張清單,把欠缺的畫具統統記下,明日好去採購,又把房內東西好好整理劃一,該留的留,該扔的扔。

  明天起能夠充分利用這間空房帶來的奢侈了。

  勤勤沒有復電給檀氏畫廊。

  一連幾天,她都回憶那日寫字樓內發生的事,那雙屏風後的鞋尖,黑色考究無花無款的半跟鞋,到底屬於誰。

  那坐在車內的女士,黑色的手套,黑色的衣袖,是否同一個人。

  為什麼穿黑,因為悲慟,還是因為神秘,抑或因為喜愛。

  她是檀中恕的什麼人,母親、妻子、恩人、姐妹?

  節日氣氛早已淡卻,市面恢復正常,勤勤天天在家作畫。

  楊光抽空與她通話,現輪到勤勤苦水連篇,盡訴創作之慘:「……你說是不是開玩笑,替我取個名字叫勤勤,勤力有個鬼用!這一門工夫靠的是天分,明日就去改名叫天才。」

  楊光笑得彎腰。

  「從前,因要來往寫字樓,還有個借口:忙呀,生活逼人,沒有時間,好了,此刻二十四小時都屬於我個人,並無勞形之案犢,亦無亂耳之絲竹,一點借口也找不到,百分之一百證實本人不長進。」

  「喂喂喂,慢慢來,慢慢來。」

  勤勤懊惱苦笑,「搞創作的人都在尋找一道門,希望把它打開,門後是一間充滿各式意念及靈感的房間,足夠我們用一輩子——」

  楊光接上去,「但現實中,我們永遠站在走廊中,千辛萬昔打開一道門,發覺門後另外有門,打開它,還是門,永遠是一道一道的門,開不完的門。」

  勤勤歎口氣,「你說得太對了,讓我們放棄吧。」

  「你是那種人嗎?我情願繼續開門,希望在人間嘛。」

  「但是那麼累。」

  「你難道有比創作更好的事要做嗎,是什麼,跳舞、看電影、瞎逛?」

  「楊光,你說得對。」

  「能夠做你喜歡做的事,心無旁騖,已經非常幸運。」

  「我愛你,楊光。」

  楊光沉默一會兒,「勤勤,這種笑話說不得,我會相信的。」

  勤勤為自己的畫生氣,有時將整枝筆飛出去,摔在牆上,以示憤怒。

  然後她過去看粉牆上染的顏色漬子,指著它同自己說:「這,文勤勤,這一筆已經比你的工筆高超活潑。」

  越是小心翼翼,刻意求新,越覺得整幅畫既僵又呆,再畫下去會走火入魔。

  她穿著王媽煮飯用的圍裙,每天努力十多小時,但無進展。

  一日畫畢洗手,照一照鏡子,發覺鬢腳一片白髮,勤勤以為一夜白頭,慘叫起來,仔細看後,才發覺原來是顏料,虛驚一場。

  神經已經相當衰弱。

  文太太問:「你怎麼搞的,休息了半個月,反而瘦下來。」

  勤勤不出聲。

  「不要逼自己,想畫就畫幾筆,不想畫便出去玩。」

  「不逼怎麼行,你以為我蹉跎的是誰,有誰會等我的作品來解渴充飢?我所能蹉跎的,不過是我自己。」

  「好好好,那你繼續不眠不休好了。」文太太擺擺手。

  都說鬈頭髮的人脾氣激烈,勤勤可以證明這點,好幾個早上她不願意起床工作,王媽聽見她自言自語:「當心我掌摑你。」很少人對自己這樣嚴厲。

  但王媽也不認為過分,那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勤勤整夜滿屋遊走尋找靈感,似隻大老鼠,叫人吃不消。

  「小瘋子。」王媽喃喃喃地說。

  勤勤懶洋洋自床上爬起來,發覺身上還穿著舊運動衣沒換,十分邋遢。

  噫,外型倒十足似傳說中的藝術家了,她苦笑連連。

  王媽進來說:「勤勤,有客人找你。」

  勤勤嚇一跳,「誰?」用被子遮住身體。

  莫非是楊光?

  「那位坐黑色車子的先生。」

  啊他。不得了不得了,勤勤連忙跳起來,他有什麼事?

  若果是來追討畫價,想都不要想,已經花掉一大半。

  她連忙洗一把臉,帶著惺忪出去見客。

  檀中恕又一次擅自闖進她的畫室,自明天起,勤勤要把門鎖上。

  她咳嗽一聲。

  他轉過頭來。

  勤勤呆呆看著他,他也不動聲色地看牢勤勤。

  她一定剛起床,一臉倦慵,像頭小貓,身穿寬大運動衣,腳上只一雙舊羊毛襪,雙手抱在胸前,十分警惕的樣子。

  檀中恕忽然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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